七十六章
进忠到底是十妹极看重的人,承淇环顾四周,试图从十妹的神情中摸出进忠失态的因由。
可还不等他寻到远处的嬿婉,就无意间与慈文四目相对了。
十妹的额娘究竟知不知晓,他并没有把握,所以将目光移开,搜寻十妹的同时再度瞄了一眼进忠。
不知怎的,又也许是因十妹的缘故,承淇总觉进忠胸有成竹,不像是真正的手足无措。
“主子。”春婵在慈文身旁紧张地低语一句,慈文却勾了笑向她一颔首,像是在安抚她不宁的心绪。
女儿中意的内侍果非池中之物,慈文暗暗地想着,同时也并不觉他会因此被皇上揪出异样。
在慈文看来,嬿婉手颤、承淇四顾、春婵畏缩,说到底全是站在已知进忠事出反常必有妖的角度作出的反应,甚至嬿婉和春婵都明知阿林结线的嫌疑极大,进忠对他一有动作就会本能地有所联想。
但在旁人看来,进忠与阿林哪怕不是初次会面也见不得几回,进忠身为太监不会有多高的学问,且他一贯对皇上又是贴心伺候又是好言奉承,想讨皇上欢心但夸错了也在情理之中,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进忠是想借题发挥惩治阿林。
慈文虽暂未想明白进忠是如何料到阿林会开口念诗的,但她不慌不忙,只悄悄瞥目打算再看一眼承淇的反应,以此来判断他是否心里有数。
承淇再一次与慈文对望了,他见慈文对进忠的事不像毫不在意的模样,估摸着她并不是被十妹蒙在鼓里,所以也就大胆了些,对着进忠的方向一努嘴。
皇上滔滔不绝地解说着屈原的事迹,进忠心如明镜,当即猜到他会在陈述的最后慢慢转移至纸鸢诗上,所以耐着性子觍着脸仰视皇上,时不时面露崇敬地口道拜服之言。
嬿婉对皇上的了解甚少,万分惶恐于进忠遭难。可进忠大为不同,他在与皇上的朝夕相处间将其性子至少揣摩出了个皮毛。因此,他笃定今日自己的出格行径并不会被兴致极高的皇上严惩。
皇上想让太监们识文断字,能够时常附和自己的高谈阔论,但又不希望太监懂得太多,那么把分寸掐好就是了。而自己对纸鸢诗一知半解只顾拍须溜马却闹出笑话,说不准在他看来还是桩趣事。
“进忠,竖着你那对狗耳朵,可算听明白了?”皇上红光满面,进忠明显见得他朝阿林望去,心下发笑,腿上却只顾膝行两步道:“嗻,奴才明白了。”
他当然明白了,明白了皇上指桑骂槐,一会儿要笑眯眯地半赏半罚阿林了。
慈文向承淇肯定地颔首,她原是看出了承淇的不安想以此对他传达不必忧心之意,但承淇错解了,以为她有意请自己去出言救场。
承淇苦于不知纸鸢的事由,但也是真心想救进忠。他绞尽脑汁,突而灵光乍现想起阿林捡拾东西,又由此推断进忠怕是与阿林有过节,故有意坑害他。
能让高风亮节的进忠不惜被斥责也要捧杀的人必不是好人,承淇决然迈步上前。
皇上果然提及了纸鸢诗,进忠还未等到他说出重点,就见承淇冒冒失失地想发话。
进忠大惊,满心畏怕这阿斗拎不清情势,自以为是地给他帮倒忙瞎添乱。
他想用眼神阻止都已来不及,皇上疑虑地一望承淇,噤了声,承淇顺势道出:“皇阿玛,阿林公子年幼,虽解诗解得不对,但假以时日勤加读写,今后定不会再犯错了。”
四阿哥此言也算是歪打正着替自己拱了一把火,进忠稍稍定神,心想他还是有几分眼力见的。
“朕可没有指责阿林,朕这不是在教导近侍的太监么?进忠,你先起来吧。”
四阿哥无缘无故帮自己总是不应该的,进忠刚放下去的心又拎了起来。他爬起身弓背塌腰地立着,本想开口借请罪打岔拖延时间,以此救下懵住的四阿哥,不曾想四阿哥心一横抢先出言:“皇阿玛,进忠公公是个穷苦出身的太监,私以为他不懂学问但会一心伺候人就成了,所以儿臣才误会皇阿玛是在教导阿林公子。”
不论他真实想法如何,但他此言倒是坦诚,坦诚得将皇上的老底儿都一把掀了,进忠闻言内心急得几乎要顿足喊叫。他就知道阿斗靠不住,但没想到他会如此靠不住。
嬿婉好不容易待到五姐说完了话,旋过身朝他们望去。因四哥的掺和,此刻她虽已有了张望的理由,但也紧张得两股战战不知如何是好。
她再愚钝也知自己绝不可搅入局中,自己与四哥接连上前进言,皇阿玛必然警觉有诈。
她顾不上看额娘的眼色,当机立断转回身,若无其事地对五姐道:“姐姐,一会儿咱们就去皇阿玛身边放那只断线纸鸢吧,我怕皇阿玛没了兴致打算散宴了。”
钱常在走了过来,她虽是五姐的额娘,但嬿婉留了个心眼,立刻改言其他,谨防万一她不知自己帮五姐的计策。
“皇阿玛在气头上…”五姐瞄了一眼,口中嗫嚅,其实嬿婉看出她一直都在犹豫。
可是进忠还被架在火上烤着下不来,四哥又像是心急忙慌一同折进去了,嬿婉无法做到视若无睹,她掐着自己的手心,附在五姐耳边大言不惭地扯谎:“姐姐你瞧,全寿公公和保春公公都回去了。皇阿玛边上那个…是喜禄公公吧,像是也瞧出了皇阿玛的心意,随时准备随皇阿玛后撤了,姐姐再不上前,怕是要失了这个机会。”
她没心思放自己的纸鸢,但捧着也不好看,干脆又一言:“姐姐稍等,我去把纸鸢给了我额娘。”
嬿婉大步向慈文跑去,将纸鸢一递,掩耳盗铃地笑道:“额娘,您放一会儿纸鸢吧。”
“嬿婉,他不会有事,你切勿轻举妄动。”慈文将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自然知道女儿心系于谁,她来不及多言,只沉声低语劝告一句。
慈文何尝看不出是承淇意外搅了进忠的局,将原本进忠能应对的小事延伸得复杂了多倍。她仍笃定皇上倒也不至于因此严惩看似不知者不罪的进忠,且承淇是阿哥,顶多也就被斥责一两句,受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经承淇的误解,不敢相信嬿婉能凭自己的眼色放弃生事,所以才说了重话。
嬿婉一愣,还是应下又返回五姐身畔。
“姐姐,咱们离皇阿玛近些吧,一会儿你万一逮着时机想扯线也不会太突兀。”钱常在离她们不远,嬿婉有些畏惧,但仍装作为五姐出谋划策的热心样儿。
承敏同意了,将那只金鱼纸鸢塞给嬿婉,让她先放上天。待嬿婉牵着线放稳了,便捧着雀子纸鸢随她身边与她并行。
现如今自己离进忠近了不少,嬿婉愈走愈忐忑,心中再想扭头避开,但那双眸子还是忍不住巴巴地看。
皇上正对承淇的坦白直言夸赞了一番,进忠暗想他哪儿会有这么好心,但此时除了奉承也无其他合理的法子。他待皇上言毕,眼神掠过不敢瞧他的四阿哥,又诚恳地望向皇上打圆场:“万岁爷,奴才知错了,奴才谢万岁爷的教诲,也谢四阿哥的解围。”
“承淇,你说朕该如何惩罚进忠?”皇上似笑非笑。
看来皇上认定四阿哥此行是为了挽救自己了,就连自己不遮不瞒干脆利落地向四阿哥道谢都不成。但阿哥勾结御前太监定然不妥,进忠压下恐慌,细思破解之法。
四阿哥平日就直率,皇上的夸赞倒也并非反话,那么一条道走到黑,让他装作不知皇上的试探,仍替自己求情,总好过明目张胆地改口严惩让皇上认定他在赌自己的人性。
“万岁爷,奴才是贵州的驴子学马叫,想学文化人没学成,您就饶了奴才这头蠢驴吧。”进忠嬉皮笑脸着求饶,好在承淇与他想法共通,帮腔道:“皇阿玛,进忠公公也是好意,儿臣想着您若想罚他也罚轻些吧。”
皇上确实有一瞬怀疑承淇与进忠交好,故起了试探的心思,但转念一想他们二人平日实在是并无什么交集,而且二人中任何一方都不是诡计多端者,许是自己多心了。
他细细观察他们的神情,也未看出破绽,便草草地结了:“朕说过今日大伙儿皆可随意言笑,所以自不会因进忠的无心之失而去惩罚他,朕不会做出尔反尔之事。”
“奴才谢万岁爷。”进忠欢天喜地地跪下叩首道,熟悉的氅衣衣角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惊觉公主在他面前经过。
得了皇上的允准起身后,他瞥见了公主的侧颜,她怔怔地望向前方,并不看他。
见公主这般,他怅然若失,却也道不明自己在为何而神伤。
澜翠出现在了十几丈开外,且身边并未随着其他宫女或是主子,这是个绝佳的时机,嬿婉只消一眼就醒了神。
可偏偏所有的穿插意外尽数挤在了一块儿,她身边有未下定决心的五姐,余光所及处有那位柔嘉维则却因自己而蒙大难的仙君,离她略远的地儿还有虎视眈眈让她莫名后怕的钱常在,她分身乏术又心有不甘。
她寻思着得转过头向远处的春婵瞅一眼,心想至于能不能让她领悟到自己要她与澜翠搭话就看造化了。
可还未与春婵目光相触,五姐就挽着她的手往另一侧去,嬿婉不免遗憾,但也只得跟行。
“承淇,待散宴后你去文渊阁寻些阿林可读的书籍交与他。阿林,你从明日起日日诵读撰抄,长此以往,你定能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
“是。”“谢皇上恩赏。”
进忠内心因阿林的强笑而松快了些许,同时也有些难以置信承淇这事儿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他甚至纳闷皇上的性子怎的真往好里改了不少。
他所不知的是,于皇上而言,本就不类己也不值得瞩目的儿子断然没有格外倾注心血或严谨审视的必要。
“四弟怎么就撞在了皇阿玛的铳口上呢,我瞧着害怕。”承敏悄悄对嬿婉说。
她并非混沌不觉四哥与进忠之间隐秘的关联,她相信四哥虽讲义气但也不至平白无故对一御前的内侍仗义执言。指不定是四哥在潜移默化中察觉了她对进忠的异样态度,至少认为她有几分欣赏进忠,故行了举手之劳相助。
让冰雪聪明的四哥悟出了自己的心意,说到底还是她藏不住事,且早先对进忠提防过重,大有可能误打误撞地被四哥当作了自己一直在留心他。嬿婉内心悔不当初,面上对五姐笑言:“皇阿玛似乎也无意责难四哥,无事的。”
“就怕皇阿玛事后发作,”承敏满心担忧自己断线断得不是时候,口中也没了遮拦:“那个进忠不懂事挨顿罚也就罢了,毕竟是他自找的,可四弟偏生凑上去也太不巧了。”
“确实,四哥许是热心吧,有时热心也不是好事。”九姐怕是对五姐说了进忠的坏话,嬿婉越发烦心。
四阿哥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进忠退到皇上身后,见四阿哥偷摸向自己讪讪一笑。
进忠无言,佝偻着身子作出奴才的模样,待皇上仰视纸鸢出言后才小心谨慎地捧赞。
承淇终于想起自己精心绘制的纸鸢还未呈现给皇阿玛看,他便移步去了皇阿玛视线所及的开阔处放纸鸢。
进忠猜到他是在“将功补过”讨皇上欢心,虽不敢多说什么俏皮话,但毕竟承淇画技精湛实际也用不着他多描。皇上见其巧夺天工的沙燕纸鸢翩飞在流云间,不由得啧啧称妙。
皇阿玛的面色终是恢复如常了,嬿婉瞄着五姐的神色,又见她把小雀儿纸鸢放了起来,觉得她像是决定了按原定的计划那般放手一搏。
“五姐,咱们再靠皇阿玛近一些。”他们一行人一直在走动,此刻又离她俩远了,嬿婉小声提议道。
承敏依言,嬿婉见她扯线,可怎么也扯不断。
嬿婉见她掌心满是汗水,不由得想上手帮她,可钱常在悄无声息地靠近,还望了她两眼。
嬿婉本能地缩手,承敏也发现了额娘在盯着自己,赶忙走上前对她低声撒娇道:“额娘,我和妹妹说小话呢。”
“也罢,那额娘就不打扰你们了。”嬿婉总觉钱常在又将自己打量了一番,但好在她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了。
嬿婉陪着再度起了犹豫的承敏,善解人意地不再去劝说而由她自己考虑,实则借机环顾四周寻人。寻了一会儿,她丧气地想着澜翠又不知去了哪处。
而皇阿玛真像是乏了,他的身躯挡着进忠,让自己只能隐约看到一抹令她安心的蓝。
承敏又开始使劲地扯线,三番两次都不断,她恳切地出言:“妹妹,你替我把金鱼那只也扯一扯吧,我也用凉热水分别激过了,万一雀子成不了金鱼的能成呢。”
嬿婉不好拒绝,便依着她一试。始料不及,还是嬿婉手中的纸鸢线先断了。
“咱们换一下,我走过去,就不麻烦妹妹了。”承敏一愣,紧接着忙与嬿婉交换。嬿婉见她捏紧了线的断口往皇阿玛所在处靠近,想提醒她勿太明显,可她只一心只想着别连累了妹妹,嬿婉未来得及暗示。
嬿婉下意识地向周遭一瞥,钱常在仍在附近,不知有没有时刻关注她们。
承敏是在兜了好几圈又与其他姐妹交谈了片刻后才松开断线的,看似是相当不经意。但出于谨慎,嬿婉既没有朝她看,也没有朝皇阿玛看,而是随意与刚好行经的承瀚说了两句。
进忠不敢掉以轻心,时刻保持着伛偻卑贱的身形即兴奉承,逗得皇上时不时开怀大笑,喜禄见状也与他一唱一和。
他瞅着无人在意的空档,尽力抬眸朝公主望去。
公主在与二阿哥说笑,不知听得了什么,她引袖掩口展颜,二人倾盖如故一般。
如若公主交好的是二阿哥就好了,他想起二阿哥素日学业上佳又极通文墨,不免心下怅然。
但他已被四阿哥撞破了与公主的私会,如今无论想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于情于理都只能硬着头皮上这趟贼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