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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阅书 >  本色 >   第18章 窑洞婚礼1

南家三儿子南建英的婚礼要在腊月十八举行,远近的亲戚族人,村里的邻居朋友都知道南家的这一房媳妇是教授的女儿,媳妇本人又是将来的教授。远在黄河岸边的牧羊人老韩接到了亲家公老南亲自打来的电话,要他们老俩口及全家都来参加婚礼。

南家前两房儿媳的婚礼都是在家和饭店里办的,南父不想让二儿子二媳妇与大哥大嫂差太多,也为二儿子在家和酒店办了婚礼,却并不知道这事使大儿媳老大的不高兴,在建设跟前念叨了几回。

有三个儿子,南家父母辛苦奋斗修起这一院地方里,却不能响吹响打的迎进来一房媳妇,南父倒不说什么,南母念念叨叨,说你爸从那深山沟岔里来到这南家店容易么,挣了一辈子,这院里就没有热闹过。建设深知母亲的遗憾,母亲认为,结婚必得唢呐响吹细打,锣鼓炮声喧天,才婚姻才会美满,院子里必得过一桩红红火火的喜事,这光景才会热热乎乎。

建设又作说客,电话里一说,小弟就赞成,小弟赞成,建设并不奇怪,没有想到素心特别打来电话,一切就照咱爸咱妈的意思来,还问到时候要不要骑毛驴。

建设转说给父母听,没见面的儿媳妇就叫妈叫爸,南家老俩口十分高兴,婆婆笑道:“要能像咱秀禾一样就好了!”

“妈,人家是教授呢,我一个家庭妇女怎么跟人家比。”秀禾在一边带笑说。

“妈解下教授是个啥,妈就是说儿媳妇。”

南父道:“你妈,拙嘴笨舌的,一阵家那还是可会说哩!”

商量起婚礼那天从哪里迎接新娘,一家人颇费了踌躇,建设在城里的家是本家,没有从自己家再迎至自己家的道理,从旅馆出发又显着不亲不靠、冷冰冰的。南家在城里并没有其他亲戚,只有建设的一个表姐,丈夫于早年去世了,也不妥。建设心里早有一个主意,只是觉得不便说出来;建设不说出来,是因为这只是可想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正在费心思之际,建英打来电话,说清川师院的李院长是陶素心父亲当年的同窗,已经商量好了从李院长家迎娶。李院长育有一子,爽快答应了要帮着老同学嫁一回女儿。

建设听了,微微一笑。李院长就住在清川师院西边家属院里,迎娶还是要进出师院大门,建设一想,心中又是万般滋味。

小叔子要结婚,第一个紧张忙碌的人就是韩秀禾,院里九孔窑洞要一一收拾擦拭,天天生火让窑洞暖和起来。家中有事,大嫂高丽娜只是来点个卯,谁也没指望她真正帮忙,但不知为何,这次小叔婚事在即,大嫂却至今没有来绕个花子,秀禾便猜想大嫂是否不愿意和她一起去迎新人。秀禾想跟婆婆说她不去了,就让嫂子和南家大伯家的嫂子一起去,但看婆婆那坚决的态度,又怕婆婆不高兴。婆婆好像全然忘记了大媳妇还未来点卯,每天和秀禾忙完了,夜里还计划着明天的活儿。

为婚礼的准备工作进入倒计时,秀禾还有一项活儿是给小叔缝结婚的被子,整整缝了八床,新婚夫妻四床,两个已过门的媳妇各两床。婆婆在地下忙粗活,让秀禾在炕上和请来的南家三婶缝被子。

为新人缝被子是有讲究的,线迹要双道,针迹要匀称,四角要缝周正,里边絮的棉花要一个颜色到底,不能夹心,要絮得平平整整;缝新婚被子的人选更是有讲究的:再婚者不能,家中有丧者不能,未嫁者不能,平素毛毛躁躁、受人指摘者不能。总之是选那最为吉祥有福,模样规整、受人称赞的女人来缝。因此,能被请去缝结婚的被子,对乡村的女人来说是一种极其值得骄矜的荣誉。当然,这骄傲得含而不露才刚刚好。

秀禾知道婆婆是抬举自己,况且婆婆几次与三婶说,“我通共就这么三个儿媳妇,娶这三媳妇,就让我这两个媳妇去,就不再麻烦咱家里人了。”因此不敢开口推辞迎新人的差事。

这些手脚上的忙碌倒在其次,秀禾最费思考的是,迎新人那天,她该穿什么呢?与两个有身份的妯娌同时出场,秀禾不能太寒酸,更不能太扎眼,总要略略相随得上。新娘子肯定是一身红,大嫂平素就多穿艳丽的颜色,思来想去,秀禾到城里转了两回,才买了一件梅红色的长棉袄,一条黑色紧身裤子,一双跟比较高的黑皮鞋因为秀禾要比大嫂个儿低,听说新娘的个子更高些。秀禾还给丈夫建雄买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又另给公公婆婆娘家父母、小志也添制了新衣,回家一一交与婆婆看了,婆婆很是满意。

临到年末,丽娜单位的应酬更多,丽娜做了几年副科长,过了年有望转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听建设说了南家要在村里迎娶小儿媳的事,对未见面的弟媳同意在南家的土院里度过自己最为风光的一天,丽娜心里莫名的不舒服。她可以想象南家忙碌喜悦的情形,因此故意没有回去,也没有打个电话问好,奇怪的是,几天过去了,眼看腊月十八就到了,包括建设在内,南家没有一个人打个电话问她一声,好像这事压根儿就不需要她参与似的。丽娜心里的不适又增加了一分,先就把这个没见过面的教授女儿恼恨了。

这天,建英、陶素心并素心的弟弟陶素志都回来了,丽娜本来不能不回南家店参加一次家宴。哪里晓得娘家嫂子突然打来电话,人事局副局长的哥哥因为酒醉晚归,跌破了脾脏,正在医院手术。丽娜说与建设,建设闻言就往医院赶,只打发南楠先回南家店见三爸,交待说他和丽娜迟一会儿到,让大家先开饭。

丽娜没有想到建设会放下与自己三弟相聚赶往医院,况且是在她与建设关系如此紧张的时刻。夫妻两人打车赶至医院,见了等在手术室外孤零零的嫂子,丽娜上前就哭。嫂子以为她担心哥哥的伤情,连连安慰说不是大手术,不要担心。建设连连拍着丽娜的背,安慰说:“没事,没事,有我呢。大哥会好的。”

等大哥手术室出来,已是晚上7点多,天全黑了,二哥这才赶来。丽娜和建设一同回到家中,思前想后,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有许多话想和建设说。建设倒了水给他,看了看时间,说:“我还是回去一趟吧,你不用去了,后天就是婚礼了,你早点去休息。”

丽娜此时好像不想离开建设,站了起来。

建设说:“没事,我给家里说一声,你累了。”

建设走了,那微弓着的背影,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

“后天就是婚礼了,你早点休息。”这话怎么像是在哪里听过呢,丽娜一下想起了她全心爱着建设、并且大获全胜的那些时光,建设在婚礼前最后一次到区政府家属院她父亲的家里,她非要送至楼下,他就是这样对她说:“后天就是婚礼了,你早点休息。”

丽娜呆在沙发上,再未动,不知道为什么,一时心里想到的尽是建设的好。也许,他们完全可以不过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腊月十八要到了,南家张灯结彩,院里的枣树、核桃树间都挂着红灯笼。黄河岸边的韩家老俩口提前一天来到女儿家,由亲家迎进门,略洗尘土,就去亲家窑里正式回拜,拿了多半口袋上好的大红枣,颗颗都是挑选过的,透着暗红的光,表明了送礼者诚挚的心意。

南家婆婆说:“亲家,可不敢拿这么多,现在这枣贵了,这得多少钱呢。”

韩家妈妈说:“我家秀禾,虽说是小门小户的,可也是信大的娃,我就是操心她不解话,幸亏有你这个婆婆担待!”

婆婆接话说:“我家秀禾,没一点的拔谈,庄里院里,人家还都羡慕我有秀禾这么个媳妇呢。亲家,给你说,虽说三个媳妇是一样样的,可那两个都不在我跟前,秀禾就和我的女子一样的!”两个老头儿自去抽烟喝茶,却在留心听着老伴的话。婚嫁之礼本来就是女人们的舞台,平素听掌柜的话,跟在老伴身后的老太太、半老太太们,被这无形的气氛鼓舞着,一个个成了巧言妙语的交际家,不能不让老头儿们刮目相看。

南母今天穿了二媳妇秀禾给买的一件暗红色团花金丝绒滚边棉袄,黑色的裤子,又戴了秀禾勾的暗红色毛线帽子,镜里一照,十分满意,就是当年自个出嫁也没穿这么好。南父也是深蓝色牛仔裤,土色小方领休闲式棉袄,刮了胡子,显得很精神。亲戚中那年轻的媳妇女子更不用说,是一定要在参加婚礼前为自己备一件像样的衣服,如果实在不方便买,就暗暗借一件。乡村的婚礼,一下就将日子装扮得崭新。

蒸花馍是过喜事的一件大事,现在大多数人家已经不这么做了,在城里蒸馍店订做了事。但南母非要亲历亲为,尤其送亲戚的礼品馍非要自己蒸,刚出锅的馍再点上一个大红点,或者四个小红点,就显得喜气洋洋了。秀禾妈也来帮忙,蘸了红绿颜料三勾两划竟然是两片绿叶间一颗露头的红枣。南母一看,欢喜道:“亲家,手这么巧!”

韩母说:“这叫枣(早)生。”

秀禾说:“我妈又瞎画哩!”

建设赶巧进来,说,“什么瞎画,这是真正黄河民俗文化。满好!”

于是依着韩母言,蒸馍时放一个枣,一半在外。出锅时再画片绿色的枣叶,南母笑道,这回是真正的“枣生”了。

婚礼前一天,亲戚客人陆续来了,有镇上南家的本族,还有那深山沟里的常家兄妹。南秋山从中巴车上扶下常家大嫂,口里叫着“嫂嫂,你慢点!”眼里热热的,仿佛是见了自家同胞亡兄的光景;一边的常家小妹已经知情,亲热的按常家排行叫着四哥,四嫂,同的来有常家侄媳妇、侄女婿、侄孙子二十余人,叽叽喳喳叫着四爸、四妈、四爷爷、四奶奶。秀禾、建雄赶紧迎接常家人进屋;南秋山背过众人,还是扭了一把鼻涕。三岁别故土、离骨肉,至今已是五十八年了。

南母也过去招呼常家族人,叫着嫂嫂、叮咛侄儿侄女这回可得多住些日子。秀禾早捧上红枣、苹果等果品并茶水,故意问婆母:“妈,枣端好的,还是端那不太好的?”惹得一屋子人皆笑。同来的媳妇女子有呼二嫂的,有直接叫秀禾的,要秀禾给她们派活儿。

建设忙前忙后,这时方来问好,常家大妈说:“这就是非要抱镜子里娃娃的那个大建噢,怨不得让咱们老呢!”

南母说:“可不是我那个大建。”

常家大妈说,那年她来城里看病,大人在炕上拉话,建设非要和大立柜镜子里的那个娃耍,要抱娃娃哩,关了灯就大哭,没法,到底让他妈打了一顿才安生。

建设说:“真的?”

南母说:“那可不,你以为你精得历害哩!”

南家婚礼上,来了别人暂且不表,人群正热闹时,进来了南家大姑并她的女儿,南秋山三场娶儿媳妇的婚礼,这是南家大姑第一次前来,前两次不来的情由尖锐刺痛,族人皆知。南母早已看见,一眼别过,装作是没看见的样子;南秋山看见了,戳戳老伴:“去,去迎接!”

南母转来头来,亮亮一声:“哟,稀客!稀客!来了个王家姐姐。快回窑里!”

南家大姑嘴里讷讷的,未有一句完整话,只是腾的把脸热了。她听得出来,南秋山婆姨的话里,字字都有份量:“王家姐姐”, 这上辈子人的老旧称呼里,点出了一个潜台词:你已经是嫁出去的王家媳妇了,你也早已经不算是南家的人;“稀客”,前两回我家办婚事时,当走动时你怎么不走动呢;“稀客,”偏偏这回怎么来了呢,来了我们总还是接待你的,快回窑里坐吧。

南秋山多么通融、聪明的一个人,亲手端了瓜仔、果盘递在“王家姐姐”跟前,叫道:“姐姐,你快坐!”一句话里前嫌尽然释的神气;二儿媳秀禾素知底里,不用公婆支眼色,早端了两杯茶来,热情叫着姑姑、姐姐喝茶。

“王家姐姐”接了瓜籽,也热情问道:迎亲的快出发了吧,南母答道,就要出发了,说着去张罗。先前来的镇上南家老兄弟、老姐妹、老嫂子们无形中走来,言语之间为“王家姐姐”来参加南秋山家的婚礼感到欣慰,正话不题,兄妹之间倒比开了年龄,“王家姐姐”只小南家堂兄一岁,“南家姐姐”自言大南家二弟几岁,又大三弟几岁。多少过往,年龄带过。

这场婚礼上,建设忙里忙外,事无巨细,心里担着更大的责任,那就是要让母亲称心,要让父亲在炕上拉话、弹烟灰的间隙里全是悠然与满意。丽娜深知建设此意,几次暗来叮咛:“买了什么,仔细留个帐,别糊里糊涂将来给老人和老三说不清楚。”建设满口应着,心中早有主意,他一分钱不要小弟出,要父亲的小儿子清清爽爽开始新生活。

来人无不夸南家的九孔窑洞气派整齐,而南父也详细的向亲友讲,哪一年攒了几斗粮,终于让中间的两孔窑洞站起来了,除了合龙口的那两天,其余全是他和大建他妈从河里背的石头,大建他妈那时候可是好苦哩。其余的是后来一孔一孔修的,一年修一孔,或者隔两年再动工。看这面子石就知道不是一起修的,孩子们说把窑面子贴了瓷砖,他说不用,看着这面子石的接口,他就能记起这是什么时候修的,哪一块面子石是他在哪一天出工回来打的出的。

这些话,建设听了多少遍了,今天听来更觉亲切、熟悉。事实上,大部分窑洞的修建建设都目睹了、参与了,如何垒砌窑洞土拱基上的石头,甚至建设也学会了,父亲不让他做,建设说;“不就是向心力,石头落实了,挤严实了就成。”父亲笑了笑:“说得那么简单!”建设拿起铁锤敲打起来,不愿再做提泥包的小工了。父亲返回来,还是对建设垒过的石头一一仔细检查,一边笑着念叨:“这小子,总有个老子哩,你忙什么!”

从建设记事起,窑洞一直修到建设大学一年级,等建设从大学里念了一年回来,原本的六孔窑洞突然成了九个。

在农村这片土地上,在父亲为他人子的南家店,从人际关系到风俗习惯,从家庭经济建设再到子女的教养,父亲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那样细针密线的一针也不曾跳过,就像母亲在用一层层布堆积,再以麻绳一针针纳起来的鞋底一样。母亲和父亲就像是两只蚂蚁,一步一挪,一步一背负的才立起了今天的家,才积累到了今天的光景。

父亲诉说家史,用小弟建英的话来说,听得人耳朵里起茧子了,但建设听得习惯了,听到如临其境的感觉。

今天,那个一脑子新想法,没兴趣听父亲说家史的小弟也要结婚了。

腊月十八清晨八点五十八分,南家院里鞭炮炸响,唢呐高奏,前头是吹手班子,再是戴着红花的新郎,然后是作为迎新人婆姨的二位嫂嫂,其次是新娘姑夫、舅父、表兄弟等男性亲戚,建雄与小志、南家长辈的男子也同去迎亲。队伍排好就要出发,南家婆母恍然发现大媳妇高丽娜竟然穿了一件黑色毛领子的长大衣,一时心肺差点气炸;要是二媳妇这么穿,南母会笑说一回她到底年轻不懂事,大媳妇这样穿,南母愤怒了。队伍就要出发了,事不宜迟,南母上前一把扯住前头新郎的后衣襟,挡在高丽娜面前,冷声道:“老大家,你今儿咋穿这么个衣裳!就再没有衣裳了。”不等媳妇回答,又高叫起来:“大建,大建,你给我回去寻一件红红的衣裳来!”唢呐的高声降了下去,只小号吹着,一院子的人都站着看,丽娜花3000多块的一袭黑孤皮领子大衣成了众矢之的,高丽娜吃惊地看着十多年来婆婆第一次在她面前那明目张胆的威严目光,只敢笑,不敢怒。

建设过来了,丽娜控制不住素日来在丈夫面前的威风,深深挖了丈夫一眼;建设偏不理这茬,一味的下声应答:“妈,我就去,我就去,半个小时就来。”叫着司机就要走,迎亲的队伍是不能退回去的,大家只有在院里冻半个小时了。

建设正要走,人群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哥哥,大建哥,等等!”原来是常家三爸家的霞妹,已将一件酒红色的孤皮领大衣脱下来,朝丽娜走去,亲热的叫着:“嫂嫂,要不先试试这个。”

丽娜早注意到这件大衣与她的款式一样,总以为这位霞妹的是杂牌货,现在才知,这件大衣与她的大衣正是一个牌子,一个款式,不想与自己撞衫这样的事竟然发生在南家院里,何况丽娜最恨那不红不黑的颜色,她的肤色不是那么白,这颜色把她显得很老,而此时是无可奈何了。而那个霞妹又白又丰满,真是美人一个。丽娜当着众人的面只好换上大衣,脸上笑着,心里恨着:凭什么让我穿这农民女子的衣裳!你常霞不过是仗着有几分模样寻了个经商的女婿。

丽娜还未穿妥当,就听南母道:“这就好着哩。”丽娜再没了退路。队伍略作迟疑便出发,满院的人皆松了一口气。

建设在家料理事务,酒上什么,主菜几个,这些事宜虽说是早就准备好的,但具体操作起来不免要有调整,这些事体,办事人员一应只是问建设;父亲是事主,却只是坐在炕上陪着南家、常家兄弟拉话、喝茶。

建设忙妥了早餐,又叮咛厨房里预备好迎新人回来的饭菜:首先是炸油糕、饸饹、小菜,之后再是八碗正席。南母又找建设商量赏送人婆姨的红包,按道理是要和引人婆姨在女方家所得的红包数目相等,或略高一点,但南母不知对方家送的是多少,数目难定。

建设建议无论对方给多少,南家的红包应多些,素心在李院长家叨扰一天,虽说是有陶教授的人情,但南家也应有表示,来送人的肯定少不了李院长夫人,全当是酬谢。送人婆姨按道理是应该来四个,可是李院长家也没说来几个,真是太仓促了,建设和父母不得不准备了几套方案。

正商量着,建设手机连着三声响,小弟发来三个相同短信:“兄:贵客将至,请作好一级迎接准备!小弟建英敬启。”建设一看就笑,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笑说与父母:“妈,你看这憨小子,还怕咱准备的不够好。”

南母又带着常、南两家的侄女媳妇们,再次检查打扫各间屋子,一式的盘盏摆上瓜籽、果品,备好茶与水,又叮咛了每间屋里的值班人选,要添吃的喝的只管找你们大哥要,千万把亲戚朋友招待好。又说与亲家,让亲家看看,按老规矩还缺什么不?韩母略迟疑,说,贴上些纸花花会更热闹些。韩母人木讷,轻易没有一句话,谁知一拿起剪刀来,更比拿起颜料来出彩,剪刀左转右转,竟是一串的大红公鸡喔喔叫,一串的抓鸡娃娃手拉手,一个大红双喜字,还长成了喜鹊模样。一边剪,一边赶紧叫分管各房的媳妇女子们分别粘贴。喜得南家妈妈说:“亲家母,你有这巧手怎不早说,早些给咱剪!”

一时间,名屋的窗玻璃上都有了相应的窗花,连厨房的窗玻璃上,也有了一连串的肥猪赶集。

红纸屑尚未收尽,听得院门外唢呐冲天,炮响震耳,亲戚邻人早已快步出院门,将院门外的一段缓坡围成了夹道。建设着人备接客的酒盘,盘中盛双杯酒、双碟菜,双副筷子,是请女方的家族代表一进院就用的,建设是长子,这迎亲酒就由建设代父敬献。

接酒的是清川师院文学院李院长,并陶素心的弟弟陶素志。李院长代老同学嫁女,满面笑容说了许多祝福的话。献过酒,建设才抬头看送亲队伍中的男女宾客,这一看,建设愣住了,那送亲队伍中,怎么会有个人神似千叶!待要细看,却顿觉眼力不济,眼前一片模糊!只见前面挽着新娘的建英笑着瞅他,便知人群之中,几米之外那个粉红色的身影便是千叶无疑了。建设一时无法注意到:眼前,妻子丽娜的脸拉成了两块冷铁。

唢呐声穿透缭绕整个庭院,又向着洞房三声冲响,这才送新人入洞房。建设脑子里被唢呐声搅成一锅打转的粥:木千叶来到南家院里了,木千叶怎么会来到这里!

要迎新人进窑了,千叶走近了,要走过建设身边了,只见她含羞带笑,无声问好,建设也只有艰难地一笑。只见千叶素面纤身,空瘦优柔,穿着一件半长的淡粉色雪花呢小圆领大衣,白毛衣,浅灰色的长裤,搭了浅粉为与梅红渐变色的羊毛长围巾,清新、素雅,透着喜气,松松挽着头发。建设一时走眼,仿佛她还是二十来岁的华年,建设早就想过天下比她美丽的女人太多太多,可每每见了她的淡雅、空瘦,建设还是被那色相所蒙蔽,久久的难以抹去那熟悉的影子,难以消去深心里的柔情。那艳丽的新娘,那衣饰一新的众女宾,全都混淆为一堆一团并不分明的色彩,眼里心里清楚的只有千叶的每一道衣褶,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新人迎入洞房,有年长者为新娘新郎举行“上头”仪式,南建英、陶素心在一整套的洞房坐帐礼仪中结为百年好合的结发夫妻。

送人的男女宾客分别被迎入客室。建设陪着父亲分别向男女宾客敬酒,李院长接酒,夸南家爸爸生了不错的儿子,一院九孔窑洞,挣下了家当。句句夸在南秋山的心坎上。南秋山只是谦虚。

女宾客屋中,客人正在笑谈,掀帘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俊俏小女子,说,“千叶姐,千叶姐!”丽娜高声喝断:“怎么连个话都不说清楚!什么事,不知道这里都是贵客!”

小女子红了脸道:“大嫂,新人上头里,要叫一个属羊的,三哥让我来叫千叶姐。”

木千叶知是叫自己了,淡淡笑道:“是叫我么,可是我不懂这些。”

李院长夫人连忙催促:“赶紧去,你跟着别人做就是了,还有红包呢。”

小女子受了窘仓转身已走,秀禾看了大嫂一眼,起身对千叶道:“我来领你过去吧。”

木千叶淡淡一笑,表示谢意。

丽娜坐着未动,皱眉要怒,碍着屋里有院长夫人等众亲戚,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何来那个千叶姐,老三怎么就自作主张将那截木头当作姐姐了,三十岁的人了,也不知攀的那门子姐姐。

给新人上头还有一位老者,是常家二爸,千叶依着老者的做法,也念念有词将两位新人的头发搭在一起梳了梳,又说了一句:“早生贵子!百年好合!”满场欢喜而笑,走出门来,早有南家婆婆站在门前,笑盈盈将一个红包递给她。千叶推辞,南母满脸笑着说:“这是按礼该有的,你款款拿上!”

新人上头仪式算是结束,守洞房门的本家嫂子这下松动了门户,黄毛丫头,同辈未婚女性皆可进洞房与新人说笑。穿开档裤子的小男孩儿尤其在洞房里受到欢迎,欢跳哭闹皆由自在。

建设陪父亲给客人敬酒,大媳妇高丽娜作为迎亲主要代表,有声有色一一向公公介绍来宾:李院长夫人,并新婚不久的院长大儿媳,陶素心的表姐。又挑眉脆声道:“爸,这位是清川师院的木千叶,还是你家建设的同学!”丽娜瞥一眼千叶,大睁了一双眼睛在公公和丈夫脸上扫来扫去。韩秀禾坐在嫂子对面,一时紧张得不敢呼吸。

建设心中张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更替父亲着急。只见父亲不看儿媳,却看着千叶,平和答道:“晓得哩。好,你来了好!”又道:“你们都是贵客,庄户人家,粗茶淡饭,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担待!”

李院长夫人笑道:“南家爸爸真会说话,要庄户人家都像你家这样就好了!”

建设也有了声:“木千叶,我弟妹是你的老乡吧,还是咱的小校友。”

千叶看着院长夫人道:“昨天我才听李院长说起,不知原是你家。”

千叶胜于建设者,总能在刹那的焦灼窘迫之后,立刻回复平静,显出气定神闲、身出此境不与人争的超脱模样。

午饭罢,乐队人吃饭,间歇间客人闲谈,韩秀禾换下大衣,忙着出出进进找东拿西,早看见大哥与送亲人的木老师在看剪纸。

“这是北山剪纸的一种符号,给你说过的。”大哥一说,秀禾只听见木老师应了一声,那感觉仿佛是大哥前两天刚刚给她说过一般。那一种默契与熟悉的感觉秀禾知道,秀禾猜测着这一声语息温柔的应答背后的信息;秀禾想起她与建雄的熟悉亲切,秀禾知道这一声温柔应答背后所有的信息。心里想着,大嫂丽娜素来在家里人面前趾高气扬,原来也只一个空架子,我自然是比不上你,看看,这一个声息文雅的木老师,论模样、学问,风度,身份,哪一处也强出你几分,只怕在大哥那里,你比不上人家一声应答。由此,院里来来回回见了木老师,虽不说话,只是喜眉带笑。

“建设,你看这一排小孩子,头上还有毛毛呢,真形象,像儿童那一种毛乎乎的感觉。”

“别说我们北山的剪纸只是处于艺术的儿童阶段噢。”只见木千叶会心一笑。

剪纸是一座桥,但他们之间说的并不仅是剪纸,秀禾想起高中时学过的那一篇课文来了,叶子出水很高,像婷婷的舞女的裙,叶子的下面,是脉脉的流水。大哥与木老师一声半声的言语之间,有着脉脉的流水。这流水是月夜下的流水,看不清水的颜色,听不见水的声音,但这流水有。这似无却真有的感觉,秀禾没有真切体会过,这感觉可不是课堂上建雄与她神魂飞荡的一瞥;秀禾多么喜欢这样的感觉,要是她与建雄之间也有这样的感觉,那秀禾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无论比不上大嫂有身份也罢, 比不上弟媳有学问也罢,秀禾真的无憾了。

建设带千叶去见秀禾的母亲,木老师双手握住母亲关节变形的手,道:“婶婶,你的手可真巧!”

“巧什么哩,瞎剜掐哩。”母亲憨厚地,仰起脸看着木老师笑了。

“婶婶,你的手真是神奇,剪起来不带雕琢,自由自在,真好!”

“噢么,剪开了就瞎盘算、盘盘算算就瞎剜掐哩。”

木老师握着母亲的手,望着母亲多皱的脸,亲切含笑。秀禾站在一边,并未上去答言,只是欢喜而笑。

吹鼓手饭罢,厨房里又熬出一大壶粗茶来,按规矩,要休息到下午开席时才吹奏,婚礼正处于松弛的一段间隙,除了厨房人员,人人皆清闲,三三两两相谈,年轻女子们相约借机到市里逛一圈。这时,隐约闻得一阵悠长、嘹亮的唢呐声自坡下过,南母心想:今天还有人家过事情哩,新人这会儿才回来,暗喜自家儿媳已经迎进了门。 北山风俗,一个村里同一天结婚的人家,以新娘先进门为吉,同一条道上相遇的迎亲队伍,以走高处,走右道为上。旧时为抢路新人自动下马翻山快跑,两队人马打得头破血流的都有。

唢呐声未远去,倒是越来越近,南母更疑惑,这周围有人家过喜事她怎么就不知道;走出门,只见院门里正进来一行四个吹手,都是一样寻常衣裳上罩一件老羊皮马夹,腰间扎了宽宽的红绸带。南母以为吹鼓手走错了门,自家不已经有了一班吹手么;看见大儿子已经端出了烟酒茶,南母便知道这四个吹手没走错门。四人走着队形吹,那听惯了的唢呐声音好像不一样了,纯正、嘹亮、流畅,那曲子又是南母似曾听过,却未听过的。南母满心肠里都是畅快、欢乐,不觉间两眼却朦胧了。

这不寻常的唢呐声吸引了村里的人,南家院里,甚至脑畔上站满了人。南母听着那亮格哇哇,曲折有致的金唢呐声,满脸欢喜,只是双眼盈泪,唢呐声渐低处,指着大儿子说:“这又是大建的主义,还能少得了你!”泪水愈发流下来,建设说:“妈,你冤枉我,这回真不是我,是小建!”

建英叫着:“妈,妈,你听。你好好听么!”

秀禾过来悄悄递给婆婆一块手绢。南母净了泪水,笑道:“哎呀,好吹手,吹得好!”新娘素心不知原委,唢呐曲罢,低声问秀禾婆母怎么了。秀禾悄声笑道:“咱妈结婚时没有吹手,妈说是咱公公打发两个灰老汉来接她,就一条小毛驴也是做做样子,灰沓沓的。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咱光说好的、高兴的,这些罢了我给你细说。”

新婚之夜,门外灯火明,洞房里的热闹也终于安静下来了,院子里一下静得让人充满了期待。

一对新人羞解衣带,素心一声呻吟,吓得新郎建英连忙捂了新娘的嘴,低言道:“悄悄的,门外有人听着!”

“听什么哩?”

“你说听什么哩,你千万一声也别出!”

素心屏息细听:“我听见外面没人!”

“有,他们都没穿鞋,鞋提在手里。”

“他们不怕冷么?”新娘压低了声气问。

“冷也不怕,他们想听大片呢。”

素心一听,咯咯笑出声来,建英连忙又捂住素心,也是一腔哑笑。只听得门外一阵哧哧掩笑而去的声音。

“这回你相信了吧!”

素心又笑起来,建英急低声:“不敢笑了,别不知轻重,明儿听房的人学你的话、笑话死你呢!”

南家父母看到整整齐齐三房儿媳妇都在身边,欢喜得睡不着觉,彻夜只是和老兄弟老嫂子拉话,说着陈年事,将来事。婆母知道大媳妇不喜与人同住,也不能委屈了二媳妇,安排三个儿子一家一个屋。建设掖了掖女儿的被角,手按在女儿额头上念道:“长大啦!”

韩秀禾一边躺着儿子,已经睡得憨态可亲, 一边躺着丈夫,也是满身睡意。秀禾大睁着眼,脚伸进建雄被窝搁在他脚背上取暖:“建雄,你注意那个送人的木老师了没有?”

“我在厨房里累得要死,还顾得了注意女人。”建雄眼未睁,只打哈欠。

“别装了,你没注意你怎知道木老师是女人?你去引人时候你又不在厨房里。看看木老师,我是见着这样的人了,你看人家穿的衣裳,也并不是多么贵的,也不是多么时髦的,但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我才知道神仙一流人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雄,你看咱大哥和那个木老师,绝对有问题,我敢保证!你看你大哥见了人家那个样儿,生装吧,骨头里都渗出一股亲切,亲切得都快带上慈祥了。呀,美扎了!羡慕死人了!”

“哎呀,你不瞌睡,瞌睡还堵不上你的嘴!不准编排我家老大!”建雄掀开被角,将秀禾拉进怀里:“睡噢,搂上睡!”

婚礼结束后,新媳妇陶素心在南家过了春节,又按礼于正月初头回拜了南家、常家重要亲戚族人。近半个月里,镇上南家诸族兄弟家请新人吃饭,素心去拜访是有礼有节,言语朴素,深得好评;去偏僻乡沟里的常家族兄弟中回访,更是亲切随和,全无教授架子,与诸多姐妹嫂子婶子自在谈笑,老妯娌们都夸素心可真是咱常家的媳妇,展展样样满门里满门出,学问这样好不说,人又这样真实。南家老俩口深感慰心,尤其公公南秋山,欢喜不能言表,只是满脸都有了光彩。

陶素心回了省城,高丽娜这一肚子闲气不但没有完,且是愈积愈多。建设和女儿一个寒假里多半时间在农村的家里,几次重要的家庭聚餐中,丽娜不能不去参加,而建设只是打个电话,话里仅仅是通知一声,并没有往常的话里话外,语气里祈求她一定前来参加的意思。丽娜将这一肚子闲气都发到了素心身上,嫁衣未换,三天未过,就已经下厨,一口一声二嫂,帮着那个拦羊人的女子做饭洗碗去了,真是没见过个婆家,亏得还是教授的女儿,看那一副小媳妇样儿,成心就是帮着南家欺负她高丽娜;再恨素心去常家沟访亲,我结婚时未访,凭什么你去访,你算哪根葱;更恨的是素心对待千叶的那个态度,才半天的功夫,一口一声千叶姐,老三家俩口子像要把那个木千叶当亲姐似的,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在这次婚礼上,高家只在下午开宴时来了二哥一个人,丽娜妈本来已经到美发店里烫染了头发,意欲是要来的,谁知出了大哥住院的事,也没有来。可恨秀禾的一个弟弟从省城打工回来,里里外外帮着南家忙活,还说什么在省城里买了个几十平方的鸟笼子,不就是当了个房奴么,有什么可显摆的;可那万事皆要管的建设竟然也当一回事与秀禾的弟弟说道了半天,俨然真亲戚似的。建设素常不提起的常家兄弟里,有为商的,有教书的,有当医生的,与秀禾、甚至新娘都透着亲切,独把她这个当大嫂的撂在一边。总之,在这次婚礼上,连同南家的那只京八狗小黑,也走路扭扭摆摆,吃食品品达达给丽娜摆起了架子。

再不和的夫妻,出了门就成了一家人,小家庭的利益仿佛是汪洋上的岛,怎么舍得丢;但一关上门,立刻就觉出了这其中的狭窄,难以呼吸,在室外想好的那些为了孩子,为了家的大道理无法起作用,度过每一分钟仿佛都得上润滑油,或吹进一股清凉风才可能维持。婚姻之内的生活,或者说与高丽娜同处一室的生活已经把建设逼到了无处可退。

这天下午,因一句话,甚至一个语气,由天阴郁而雨点,因雨点而连成大雨,最后,一句话就引发了一场电闪雷鸣。

“你为什么帮着那些人,帮着你爸你妈,你亲格崭崭的兄弟媳妇欺负我!”

“你又怎么了!你这还叫话么!”

“我又怎么了!当初是你上赶着求我,要娶我,如今你、你们全家都看见那个骚货好,你们把那个骚货请过来,让她当这个家,我不希罕!”

“高丽娜,你那嘴里是在骂谁!”

“我骂谁,你说我骂谁我就骂谁!我骂谁你心里清楚。”

“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为了这个女人,你快疯了!”

“你说对了,为了这个女人,我除了不去杀人,什么都会去做!你最好自重些。”

“你就和那个女人去过吧!十几年阴魂不散!”

“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我忘不了她,还是你忘不了她,你就时时处处的非要提醒我去想这个女人!”

“是我提醒你去想!你心心念念想着她,还用得着我提醒!”

“为了你,我丢下了她,把她丢在了这异乡外地,你还要我话都不和她说一句。”

“你心疼了!你后悔了!”

“我就是心疼了,就是后悔了,后悔得劲大了!你还要我承认什么?”

丽娜抓起一个烟灰缸朝建设砸过来,玻璃渣子溅了一地,瓷地板砖上磕出一个洞。建设穿起大衣,无声走出房门。丽娜倒伏沙发上,嚎啕大哭。

是不是该回养羊场了,城市里,两个女人在纠扯着他。

建设后悔了,男人也得守贞,只能娶他第一次交往过的那个女人;女人的醋劲,渐渐的就化作了流酸,浓度很高地腐蚀着生活的质地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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