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草返青了。
秀禾愈发忙碌到没一刻的清闲,忙碌的目的只是为了忘却伤心。年是一大家子在一起过的,建雄因此乖乖呆在家里过了一个年,小志不知事,如常高高兴兴唤爸爸。
大嫂丽娜对秀禾更添了一层鄙夷不屑;幸而弟妹素心没事人一样,照样二嫂长二嫂短,言语之间露出她对二嫂加意的亲切,因建英坚持孩子在家里接受锻炼,素心万般不舍的走了,临行又是托二嫂这托二嫂那,仿佛二嫂还要在这院子里呆一辈子似的。秀禾再看见小龙小虎在院子里笑哈哈的玩,不免就想起素心的厚道,喊了孩子们一起去坡底喂猪。大半年里,秀禾几乎忘记了院子里有这一双孩子,忘记了这院子里任何人的存在。
春天,秀禾去年栽下的树活过来了,细瘦的枝杆上顶着一簇嫩芽,怕疼似的在春光里小心觑人。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北山地区,还有比北山更广阔的中国西北地区,渐渐漫延开了一场新的变革,被称之为绿色的革命,即退耕还林,政府投资,以粮代赈,变兄妹开荒为兄妹造林。这是一个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提法,事实上,随着退耕还林的实施,更有遍及全国乡村的中小学撤校并建,随着城市化进程的进一步加快,山上栽树的只有妹妹,甚至是只有老年人,虽然也有人组退了专门的造林公司,但极为少数,已经完全是一种商业行为。尤其偏远乡村的青年,大面积的退耕还林还草,使他们从广种薄收的劳作中空余出来,从事大棚种植,圈舍式规模化养殖,更有大批的闲余年轻劳动力涌向城镇,城镇的劳动力再涌向更大的城市,乡村再也不是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在这一着意加快节奏的城市化进城中,引发了波及广大的全副神经的疼痛。
在这一场革命到来之前,韩秀禾这个枣树林里长大的女人,满心含恨的在山上胡乱栽树,不为先知先觉,也不全是为了生计,或竟然是为了消愁遣恨。
农家的生活是这样一场艰难的支撑与跋涉,首先难的是经济来源,一分一厘得靠双手劳动得来;先前和建雄在一起只担心没有钱花,光景不能与大伯子小叔子家比,现在,建雄也走了,秀禾还是活着。人啊,什么样的好日子都觉缺憾,什么样艰难的日子都能过。
秀禾又在山上挖树坑了,是上门打问村里进了城的,上了年纪人家的退耕田,替人家栽树,替人家补植。一个女人家成天在山上刨挖,镇上的人已经颇有说道,但秀禾并不知道这些。大地返青的春天里,秀禾虚虚浮浮、心慌眼跳,秀禾得找很多的活儿,让自己忙不过来才能压住内心的憋屈与凄凉。
没有爱情的岁月,生命的活气失去了引导,连地球吸引力都特别地和她过不去,韩秀禾早上醒来,眼皮肿痛,脚板肿胀,双腿发软,身体沉得像要陷进地里去,很想再躺下睡个天昏地暗,又担心这一天的阳光忘记了她。秀禾被丈夫忘记了,仿佛极害怕连同流云、空气都要忘记她,无视于她。
没有爱情的岁月,生命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岛,秀禾要像鲁宾逊一样在这荒岛上开出一片欣然的天地来。秀禾与地球的吸引力叫着劲,从窑里走出来,捋了一把头发,扛起铁锨上山了。
一人独占一条山梁,秀禾眼里敞亮,心里凉快。
三十头猪又已经长到半大了,秀禾摸摸这个的耳根,压压那个的腰身,说猪们好好吃,乖乖长。猪在秀禾眼里是各有情态,有的懒得可恨,有的跳得叫人生气,看来看去,那情态里仿佛有一点熟悉,仿佛是哪里见过呢。
一阵喧响,有三轮车停在猪舍近旁,一个年轻男子朝秀禾走来,暗红的夹克衫,亮蓝色的牛仔裤,白色运动鞋。秀禾想,这个送饲料的今天终于穿了一身亮眼的衣服,但这身打扮分明是初进城的农村人,只能亮了那些乡下姑娘的眼,在秀禾眼里这么穿可不行,这身行头显得酸艳,肤浅。
“喂!”那人抓起喂猪马勺敲着。
“饲料还有些呢,今儿是什么价。”秀禾头也不抬。
“我是来买猪的,你什么价?”
“这不是寻事么,没看见我的猪还不能出栏。”秀禾一抬头,看见了那一身亮眼衣裳里一张肤色黝黑,满是笑容的脸,那一双凝聚的眼光,让秀禾心里咚的一跳。
“还认不认得我了!”他神情紧张,但言语还流利,带着笑。
“你,你不是……”
“我治好了你的病!”那样欢喜的笑意。
秀禾眼一眯扭过头去,那个暖和模糊的夜晚,刹那间飞上脸眉,秀禾背上似乎又有被裸露的感觉。秀禾皱着眉头不说话,一幅不愿再认识此人的样子。
“我现在你们镇上杀猪呢,串乡收猪。”
“不是跳神的人么,怎么杀起猪来了。”
“自你以后,我就收手了,找了一件正经事来过日子。”
“本来就是么!”秀禾大方地笑了,有一种得胜的感觉,从给三嫂跳神治病见这个神汉起那挑衅、怀疑的一眼今天终于赢了。
“你的猪别再给别人了,我亏不了你的!”
“啊!行么。”韩建兵又看到了那一双眼睛:水湿的,水湿深处闪着一点火苗,仿佛是暗夜深河里的一点灯,有点诡秘,有点可怜。这双眼睛里的一点湿光,一点问寻,一点渴求,在年前初见的刹那已然撞进了建兵心里,建兵总像是哪里曾见过这一双眼睛。
这是一个惹人的女人,哪怕只依据这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