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时,秀禾的第二批猪顺利出栏。未到出栏之时,那个跳神的,如今的杀猪的已经几次前来相看,仿佛比秀禾还要心急。来了便是一气闲说,又说秀禾的猪得分批养,好跟得上市场价格。
秀禾虽知他是没话找话,但看那韩建兵眼里是光芒,嘴角是笑意,看建兵开始找话时的紧张与拘涩极为开心,再看他看她时的偷觑与盯视更觉好笑。本知道应是少与之答讪,但在建雄的家里,在南家门上与外来的男人说笑,有一分歉意更有十分的快意,这快意的说笑要当着建雄的面才好。
与建兵的说笑,不但看婆婆的神气秀禾知道自己是过了,就是秀禾每每回想起来,也觉自己是着了魔,与建兵说起话来,秀禾那声气夺人的样子,不像是建兵找她攀谈,倒像是她八辈子没说过一句话,如今见了建兵才逮着了机会似的。
是啊,秀禾整天整月的都在诉说,都在痛骂,有的是说给猪的,有的是说给树的,有的是说出声的,更多的是没有说出声的;秀禾活在不间断的操劳里,更活在不间断的诉说、痛骂哩;秀禾好累,秀禾真不想再说了,尤其是那些不能出声,在心里不断奔跑,不停点的嬉笑怒骂让秀禾累极了;秀禾很想深度昏迷几天,或把秀禾暂时在冻在棺材里,让诉说停几天。
平时静悄无声,一说话,秀禾却与平时判若两人,说出的话不是涓涓细流,倒像是滚滚长江一朝泻,话里有气,语里带恨,全世界都和秀禾有仇一样。
每卖一个猪,更少不了与建兵斗一阵子嘴,心里着实痛快。秀禾无意的就核实过,建兵收猪没有一次低过市场的价格,毛二八分的总是高的。二百多斤的猪下来,就是几十块钱呢,他为啥这样放着钱不挣呢。秀禾才不管他,笑着揣进口袋里,算着这多得的钱够买二米四布料给大大缝一身新衣裳了。
黄河畔上实实在在一个好女子,原本是像红枣一样红彤彤的一颗心,一样甜得不掺一点假的情意,如今什么都学会了,眼里飘风,嘴里带骂,骂里掺兑着一点模模糊糊的好。打情骂俏之时,秀禾又给建兵已经选好的猪多喂了一盆子稠食。
卖完了第二批猪,秀禾还了大哥的一万元,又专门到镇上的人民银行存了五千块。秀禾将写着韩秀禾三个字的存单仔仔细细看了,结婚十多年,家里偶然有几百几千块的存款,也都是写建雄的名字,秀禾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存款单上写自己的名字。这张存单仿佛是一个新生的娃娃,它还会长的,会长得很大很高的。不管有什么样的难,秀禾也不能把这个娃娃拿出去,一年存五千,再过十年,秀禾不就有五万了吗,要是一年存一万呢。
秀禾并没想料想到,几句打情骂俏,会真的惹火上身,男人可不是由着她随边说笑逗一下的狗,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眼里着火的男人。
大猪出栏,又有十多只猪已经拉开了身架,上院里四十只小猪娃已经抱回来了,南母已经熟悉了饲料猪的全部喂养过程,与秀禾配合得十分合手,秀禾买猪娃时总想多买。
秀禾在坡下的猪舍边,一边喂猪,一边又在唱:
青天蓝天老蓝天,
杀人不眨眼的老蓝天。
一阵三轮车声又停下来了,秀禾头也不回,继续唱。这一首歌,秀禾不是张口就来,是只要嘴唇闲了,歌就来了。
杀了人家我不管,
杀了我秀禾实可怜。
“哎!哎!我来了,有我就没人敢杀你了!”
“瞎说什么哩!猪还没长大呢,这一个月是没猪
了。”
“我想求你一件事,想麻烦你给我缝条裤子!”
秀禾撂下猪食勺,杏眼一瞪:“谁说我会缝裤子哩,我不会!街上多的是卖裤子的。”
“我梦见你会呢,你给缝一下么!”建兵将布料递到秀禾眼前。
“神神。我真不会!”
“量一下么!”衣料塞在秀禾手里,还摇着秀禾的手。
“不用量。”
“量一下么,不量怎裁呢,为这,昨天还专门洗了一回澡。”
“又不是敬神哩,还那么隆重。”秀禾一把扫掉那手。
“就是么,不洗也净着哩,童子身么,神见了也说不用洗。”
“恶心!”
“真不量?穿着衣服量哩么,又不是……”
“话可是多哩,谁家量尺寸不是穿着衣服量!”
“你操心,不合适了你给我赔。离了婚的个婆姨,
还这么扛硬,这么值价!”咬牙切齿,眼眉里尽是笑。
“谁说我离婚了,谁敢说我离婚了!你见离婚证了?”秀禾连气带恼。
“噢,你没离婚!是我离婚了,我老婆没让我粘一下手就跟人跑了,这下行了吧!”
秀禾挑眉一笑:“这还差不多!”
秀禾缝的裤子全然合适。建兵穿给秀禾看,臂部略宽一些,适合抬猪、杀猪的大幅度动作,裤角窄一些、利索又时尚,细节处细针密线,结实耐穿。建兵只说合适,一脸拘谨,再没了说笑的话。
秀禾跳进猪圈里,抓起大肥猪的耳朵,毫不迟疑的一针扎下去。建兵看着秀禾给二十多头猪打完了针,笑道:“这么有本事的女人,就没有你不会的!那一般些的男人见了你都怯场里。”
“我就最见不得你们这一个品种的男人,说起话来,沟里洼里天上地下,上了戏台都不是那差伙的,薄嘴唇抹油,能把女人哄得坐在坟墓里还替你们数钱;正经过起光景理起事来,干指头蘸盐,没一个能舍得下身子的;浑身上下就长一片嘴,上嘴唇在头顶上哩,下嘴唇在脚片子底下哩。站开!哪里痒哪里蹭达去,不要影响了我的猪进餐。”
“看你说的,我这一个品种的男人连猪也不如了。”
“它要不长毛,比你们这一个品种的还深沉些,好歹对我还有点踏踏实实的贡献。”
“我是真想对你贡献哩,你要什么我就贡献什么,毫无保留!”
“我才不要你贡献哩,一天白刀子红刀子,人听着都渗。”
“你还嫌我哩,养猪的你不跟杀猪的,你还要跟个什么样的人!你真让我打一辈子光棍。”
“我要跟个杀人的。”
“啊!”
“你去把我家那片子滚刀肉杀了。”
“真的!”
“那还是假的!”
“那我可真去了噢!”
“去吧!”
“你是要耳朵还是蹄子?”
“他那心坏了,你把他那心锤子给我提溜来!”一面笑,一面泪:“以后你少在我跟前提他,再提我就跟你遭人命哩!”
“是你提起的,你提起他,我心里可不得劲,好像没把猪毛褪净就把肉吃进去了!咱们俩好好的说着话,提他干什么!”建兵言语之间情态尽显。
“一天尽是拿杀猪说话!”秀禾一面笑一面想,这多过瘾啊,就在他南家门上,秀禾我和一个男人说笑。
一个能说会道的建雄到那个小学教师跟前说道去了,一个油嘴滑舌的建兵,秀禾还会长久留得住么。秀禾怎么老会喜欢上一些油嘴滑舌的家伙呢,秀禾是不是缺话呢。秀禾的妈是个笨拙的女人,轻易不说话,秀禾的大大是个放羊人,所有的话都已经对羊说了,对山风说了。可怜的秀禾,耳朵里只装着空气,只希望有一个声音在响。男人的笑语,是山梁上的风,撞着心头的风铃,那声音多么入耳。
婚是要离的,男人心里要是没了你,赖一辈子也是白搭;婚是不能白离的,秀禾决不能离开这南家店,得把这一片地方守住。
建雄为什么还不回来办离婚的这一张纸呢,是给秀禾最后一点面子吧;秀禾要不要先提出离婚,挣回这一丝不是面子的面子。
秀禾又在河弯里栽树,河湾原有柳树三五棵,秀禾就将一片婉转的河湾里全部栽上树;河湾里的地算谁家的呢,公家给不给她兑现钱与粮呢,秀禾不管这些,秀禾就是不愿闲着,有使不完的力气要栽树,栽树的地方由婆婆一眼可望的地方,到手搭凉棚也望不到了。
镇上兑现退耕还林的钱与粮,秀禾一下领到了两万多块钱,还有几千斤粮,连秀禾栽在河湾里的树也给算了一部分面积。与秀禾相厚的婆姨们眼红了,故意说秀禾沾了大伯子的光,要没有那个大伯子,怎么河湾里的树也算是面积呢。秀禾说:“你们想欺负人了另寻个茬茬言传,别人不知道我些树是怎么栽活的,你们还不知道我这树是一把眼泪一身臭汗栽活的。”
这秀禾真是栽树栽出瘾来了,河湾里,山梁上,全成了她的自留地了。
韩秀禾又开始唱了,那声音里有一股子风情,一股平素言笑里隐藏、歌唱时旋风一样拧着劲儿施展的风情;一滴泪水里掺着咬牙切齿的咒骂,半声调笑里渗透着蔑视与毫不掩饰的渴望。善良的人不忍说破真相,糊涂的人不知秀禾的歌唱好在哪里,只觉秀禾的歌好听,不管唱什么,没词也罢,那一种韵腔已十分引人;秀禾的声音里,打进了黄尘,渗进了艾香,又是呛,又是甜,又是涩,又是颤,这勾人心肠的声音。这个心强的女人啊,男人不要她了,可她却唱上了。俗话说:女人愁了哭鼻子,男人愁了唱曲子,这个韩秀禾,就没见她哭过鼻子。
秀禾在猪圈前唱,在栽树的坡洼上唱,在田里劳作的男人女人就听得动了愁肠。前川里的刘丽正在锄玉米,听到秀禾歌唱,思想起自己一连生了三个女孩,不受男人戴见的点点滴滴,一时伤心,拄着锄头痛哭起来。人活着怎是这么一回事啊,心里的愁与悲怎就那么深!
阳光坦坦荡荡,秀禾哼着歌儿挖土,半天才发现河坪里多出一个人影子来。她头也未回道:“鬼一样的没个声,吓死人了。” “我听你唱呢,唱得真好,你的声音像你本人一样,把人吸引死了!”
“我唱为我解心焦,与你不相干。”
“不相干不相干,是我的耳朵直往你的声音里钻呢!”
这几天猪不好收,建兵要秀禾把那将要出栏的猪给他;秀禾想等几天,早出栏可惜了。
“可惜什么哩,多给你算两毛,你不爱钱么!”
“我怎不爱钱,你看我是那不爱钱的人么!”
“你爱钱,除了钱你还爱什么?”
“你收你的猪,你又不收话。”
“多给你算两毛,你还不领情,你这个憨憨,不知道男人的情意就这在钱上。”
“快别胡扯了,心是心,钱是钱。我那男人当初勾搭我的时候比你说的还好听呢,到末了,他就给了我一个儿子,我连他的一张钱皮也没见上。”
“那是因为没心了,才没钱了。”
“少给我油嘴滑舌头,这辈子别打算再让我上男人的当了。”
“你不上男人的当,再上什么的当呢,男人不还给你一个儿子么,那也不算什么上当。”
“儿子不给,那他不也闲放着么,他又不损失什么,还白白的得一个儿子。”
“啊呀,女人家,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难听!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
“哈哈,你看我说话不当心,忘记你了。”说着斜瞅着建兵的脑袋大笑起来,一笑,眼里的光亮就流动起来。在建兵的眼里那是一双水深火热的眼睛。
天热,建兵刚刚理了光头,手在头上一摸,涩楚楚的,果然是连个虱子也藏不住。建兵盯着那一双眼睛里闪耀的流光。
“你看下哪头只管逮就行了,钱罢了你看的给。”
“我看下你了!”冷静的,有点含羞的。
这个男人也许当真了。
“你麻烦不麻烦,我可不是猪啷啷,我是南小志他妈妈!别在我眼前扬黄尘,一阵黄尘扬过去,鬼影子也没有了,我何必要你这一阵黄尘迷眼呢。”秀禾略一迟疑就高叫起来。
“这是黄尘吗!这是好东西,这是真正的真心意!你这个韩秀禾!”
“你那心意我领不起,太贵了,也太贱了!别说笑了。走,咱回去拉猪去。”
“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秀禾。”建兵的眼睛亮闪闪的,没有笑意。
秀禾把脸一沉,眼白一转,身子一扭,不走了。
“你恼我是!我又不是梦见和你怎样、怎样了,我只梦见和你在黄河滩上走哩,水大得怕人哩,我光看见你听不见你说话,急死我了,把我急醒来了。”
“谁恼你了,谁在黄河滩上说话能听着哩,黄河水还大哩,黄河里就剩下一口水还没你的喉咙粗!连个梦也不会做,尽是些实在的。”
“那我下次做梦,就梦见咱俩在黄河滩上捏泥娃娃哩,你小小的吭了一声,声音就亮格哇哇的盖满川,黄河立马不敢出声了,当即就凝成一河泥糊子悄悄的蠕爬着走了。”
“呀,你麻烦死人了!以后做梦再不要拉扯上我。”
“做梦还由人哩,做梦还要受管哩,那多少人都进了监狱了。再说,梦见女人那是男人的本能。”
“就知道个‘本能’,什么时候才会有个‘人能’!你本能你的,我还要活人哩。让开,你挡得我能走吗!”
“不要恼嘛,刚才说清楚了,我在梦里真没拉扯你,只和你说了一句话。”
“神神!”秀禾咬牙切齿的。
建兵眼里,幽暗的深处是一点极亮的光。秀禾在一瞬间清晰看见了,不由多了一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