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建英要回北山,早早就将电话打来,说这次回北山是组织一次民歌大型演唱,新演员与老演员同台演出,已经做了不少宣传。建设早在北山闻得宣传,并没有在意,心中为小弟的事业高兴,却又拿出长兄腔调,说你不好好当你的老师,老是在弄这些事做什么。建英哈哈大笑,又一篇宏论对长兄分析起当今时事,说什么大丈夫当有所为。建设这两年来事业心全止,听小弟说事,心中若静水经风,十分清爽,笑言鼓励提醒,一口气说了半个小时,才说回来再叙。建设放下电话忙又回过去说了新房子地址。建英说,你们什么时候搬家了?建设说:回来再说。
南建英苦修音乐十余年,领略各地音乐,更觉得北山音乐出自本土,出自北山人血液,是一方北山人心灵与情绪的形迹图,于建音本人来说有着无比的亲切。作为音乐研究,北山音乐值得探究;作为创新与传承,北山音乐中的精华还需丰富;作为市场热点,北山民歌就是北山人的“京剧”,乡村城市,不乏票友。建英埋首案头研究,下到乡村采风,立志要做北山音乐研究第一人。
建英在几年间的研究中,以音乐本身的研究、创作为本,先后为几部电视剧写了插曲,竟然获得众口传唱,又与几个同道人成立了涧音文化传播公司,设立了“涧音音乐网”。从本土曲目的收集与整理,从新曲目的创作推广与市场演出的组织,从研究论述到着文反对一些年轻人对北山音乐的任意攥改,建英和他文化传播公司里的几个兄弟忙得几乎没了吃饭时间。
随着音乐作品与公司逐渐得到认可,建英自信得如入无人之境,无意中早将父兄所教息事宁人、低头做人一套像脱掉冬天的旧棉袄一样挣脱。这次去未央市演出六天,获得预想成功,归来北山,想找大哥夜谈,好畅说一回理想,描一回未来宏图,再找二哥说一回儿时亲情。
南建英走在慧泽小区里,还在想大哥怎么把房子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是有好几年没好好与大哥坐下来谈谈了,成家立业后,兄弟们各自都太忙了。建英年少时吃住多由长兄照看,今天的南建英再也不是那个找大哥去拿学费,请教大哥一道试题,担心大哥监督言行的中学生了,而且自以为足够的资本与大哥对坐,以年少清纯的心态想在大哥面前显摆一回。对大哥,建英有着长兄如父,似师似友、亦敬亦亲、因敬而远,因敬更亲的复杂情绪。
开门的是大哥。房间里空荡荡的,简朴至穷窘,让建英满腔的好心情一下瘪了。
房子是大哥租来的?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倒是满脸笑容,张罗着给他倒茶,说:“胖了,胖了不少呢!”还是如同过去一样对待小弟的亲切。大哥额上的皱纹那样显眼,脸瘦得骨架皆出,猛一见更像父亲了,大哥怎么突然老了这么多!建英也不敢问。
建设见小弟一身活力,事业略微有成的气色仿佛写在脸上,腰与胸齐平,腰板挺得端直,虽赶不上二弟的健壮,但也正是男子汉的好年华。建设真是高兴。
演出获得经济与声誉双成功。建设简直不能相信,弟弟做上了这样组织人员演出揽金的事儿,建设笑说:“你回去试着给爸说去,看爸说不说你不务正业!”
“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老脑筋,还不睁开眼看市场,死守着二千年前这本位,那本位。市场多好,多么公平,谁有真正的作品谁上。嫂子不在?”
建设的脸一下冷下来,不答话,却说:“坐下,坐下说,还藏个好东西,给你拿去。”
拿出的是两袋杏肉。大哥就是这样的细致入微、善解他人心意,如慈父一样还记着他的嗜好,建英便信口开河道:“哥,你说怪不,我老觉得嘴里缺一种酸素,像个女人一样,好像老在怀孕。”
“怀吧,你的几篇文章我看了,还行。”
“就一句还行?”
“还行就满使得了。哎呀,倒是老三,又是文章,又是作曲的!”大哥笑着说,只有自己的亲人才会这样由衷地为他的一点成绩高兴。
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提着菜进来,转身关上了门。建英回头一望那关门的背影,不相信地站起来叫道:“千叶姐!是你?你在这里!”也不问建设,一步迎上前去。
花儿抬起头来,窘迫地笑了。
建设看着弟弟的脸色瞬间僵住了。建设心里有涌上一腔酸涩,一时无话,又去房间取烟。
“花儿,这是男男他三爸。”
“我知道,前几天就听说了,你们慢慢说吧,我去准备饭。”
建英站着,一脸疑惑。
“坐,坐下说。”建设招呼小弟,觉得自己口干舌躁。
花儿前来添茶,向建设说:“我再出去买点菜,做一个糖醋里脊。”
花儿向建英笑笑,出门了。
糖醋里脊是建英吃不够的一个菜。
“哥,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谁?保姆?”
“不,不!”建设连忙说。
“你在做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像是你啊!”
“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到现在,你所看到的一切对于咱们全家人来说,对于我认识的所有人来说还都是个未知,或者秘密。”
“我实在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在弄一台舞台剧!”
“我真没办法说,这事要放在前几年,足够叫我死的!”
“哥,你说笑话吧!”
“唉!”建设苦笑了。
“千叶姐呢,那木千叶呢?”
“你怎么还问她!她跟这一切没关系。”
“有,一定有,我感觉有!她现在哪里?还在清川师院?”
“她,已经离开北山。”
“离开北山,她为什么要离开,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她也没回岭外。”
“是你害了她! ”建英脱口便说。
建设叹了一口气。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并不惊奇!”建英激动得站起来。
“只有你们俩,你和她,可以互相伤害。从精神上伤害对方。”
“哥,你没有去找她,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别说了,找到又如何!她去意已决。”
“刚才,她是谁?她的妹妹?”
“不,不是;这是生活,不是想象。”
“那,嫂子呢?”
“离婚了。”
“离婚?你!爸妈知道么?”
“家里人谁都不知道,除了南楠。”
花儿回来了。兄弟俩打住了话头,彼此都觉得很累。
建英突然辞行,说妈在南家店擀好了杂面等着他。
建设送小弟至楼下,还在叮嘱,回家在父母面前只字不要提,等一段时间再说。
建英答应着告别兄长,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一向在他心中如同父亲一样的大哥把那样美艳,那样年轻的一个女人藏在家里,还悄悄离了婚;这个女人的出现,一定和木千叶的出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建英已经是成年,不是不理解大哥,可大哥再也不是他上中学时候,他一直以来心目中的那个大哥了!
建英调转车要走了,见大哥还站在小区门口。这还是那个大哥么,还是那个在区政府办公室里将几袋子杏肉撂在他眼前,一脸威严地说:“吃,你有本事就给我吃下去!”
建英一把撕开包装袋,当着大哥的面美滋滋的就将一袋杏肉吃完。大哥倒笑了:“你真的爱吃这么些东西!就不嫌牙酸?”
大哥在办公室里发现了杏肉包装纸,认定了是建英不好好复习功课,带了女同学来办公室,火气十足地教训建英年纪小小不学好,就学会了给女同学买零食吃,说建英是成心想气死在黄土里刨挖的爸爸妈!大哥说:“人家当官的子女怎么做都不是过分,你不能!咱们一个农民的儿子这样做,就是犯罪,你知道不知道!”上纲上线,办公室就成了刑事审判厅,大哥痛心疾首,说得建英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犯了罪,差点在大哥面前流下泪来。
之后,建英隔三岔五总能在抽屉里翻到杏肉,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对大哥说他不吃了,他又不是孩子。大哥说:“怪人就有些怪爱好,全当是吸烟,比吸烟要强多了。”
建英有一个最好的大哥!自懂事以来,建英一直这样以为,可大哥竟是这样轻易的不顾惜他在建英心里的记忆与印象!
千叶姐出走了;在这个市声如此高涨的时代,她出走了。这个精灵一样的女人,无论建音在做什么,总让他有一种感觉,总让他确信,她懂得他所孜孜以求的一切。这么多年来,建英无意识中总以为千叶姐关注着他所做的一切,尽管,他与她毫无关系,没有丝毫的联系,千叶姐或许早已经认不出了他。可生活在她的映照下是明亮的,有了她的映照,生活才变得梦也似的美好。她是天空。
本来,建英这次归来,还在偶然一霎那想过要不要以素心同乡的名义去拜访千叶姐,或者,等他有了更大的成绩时再去拜访她!
可是她出走了,是去了哪里?寺庙,还是尘世里的独自隐居。这世俗的生活里,有音乐,文字,有多少可以热爱的美好,却留不住她!她若一颗明珠,照亮了建英那些年少憧憬的时光,却并未照亮她自己。南建英好失望。
那被打破的精神与情感的偶像,靠谁来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