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又是静静的了,花儿与牛羊鸡猫、飞蛾、蝴蝶一起陪着儿子的童年。
男男已经五岁了,和这山谷里所有的动物都成了好朋友。
男男伏在被窝里,还在玩小猫,小猫蜷坐着,一身绒毛楚楚可怜。南男嘬起小嘴向小花猫吹气,将猫的绒毛吹开一朵小花。又用牙齿咬猫咪的耳朵,猫咪弹一下耳朵,挪一挪,又眯了眼蜷卧。
“男男,不要咬小猫。”
“我不是真的咬,我假假的咬嘛,不疼疼。”
男男抚摸着小猫,“小猫咪,我最可爱的小猫咪!”
花儿笑了,男男那温柔的姿态,让花儿痴呆,痴女花儿一刻思绪敏捷如电,飞向了那个遥远的养羊场。
“花儿,你就是一只小羊羔。”他咬她的耳朵,轻轻的、痒痒的。
“男男,你可真像他!”
“我像谁啊?妈妈。”
“你像一个人,等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很好的男子汉。”
“我长成了男子汉我保护妈妈,妈妈就是我的小妹妹。”
“我是你的妈妈!”花儿还在绣鞋垫,南场长不在花儿的生活里,可是所有的生活场景里仿佛都有一个南场长。花儿抚爱着儿子毛绒绒的小脸:“妈妈的小羊羔,睡吧!”
花儿曾经坐在奶奶的怀里摇啊摇,童年的生命里充满了温暖与呵护;那个年长、细致的男人,给予她如同祖母一样的呵护。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感,痴呆的花儿却将这两份情感混为同一。花儿不相信南场长会真的忘记她,那样紧紧地抱过他,那样密密地亲过她的南场长怎么会忘记她呢!花儿相信南场长会在某一个时节走来,儿子在一天天长大,他怎么可能不来。
因为童年的经历,花儿的生命底色是暖的,很难让她相信这世上的冰冷。
花儿和所有聪明的人一样只想找个自己称意的陪伴,可是这太难,要找到一个和她一样痴、一样傻的人简直太难了。
花儿就在这濒危的窑洞里,在命运的面前,在羊绒贩子等一些男人昼夜不死心的惦记里,在贝贝与二郎的守护里平静地过着一天又一天。
男男常去小镇上玩,花儿看到男男回来常有和人打架的迹象。谁若叫他是路生,说他是野娃娃,那可不得了,大人小孩,男男一律抓起土块、石块打,还告诉花儿,“我直把他们打到老窝里!”男男总在舞弄弹弓,说要练功夫一弹弓就把他们的嘴打烂。花儿怕得不得了,要男男千万别惹事。
事情还是来了。一次,折翠巧裸了上身换衣裳,偏偏男男看见了,说:“人家笑话外婆哩。”
“滚远远,哪里来的这么个小种子,这长平川里哪一个敢笑话老娘!”折翠巧要说一个“野”字,到底不能太出口了,但男男已经听来那意思了,低了头,讪讪的,哀伤的样子,
当即就说:“妈妈,回,咱回家!”
男男回到小山谷里,终于大哭起来:“妈妈,我要爸爸,我现在就要爸爸哩!我今天就要!”
花儿沉默了,随即笃定的说:“好,我现在就带你去找爸爸。”
花儿拉着儿子,一步步向山谷更深处走去,男男将信将疑跟着,在正对悬崖的一面坡前,花儿说:“你喊爸爸,你喊男男想爸爸,爸爸就会在远处听到,爸爸就会回答你!”
男男将信将疑,终于大声的喊:“爸爸——,男男想爸爸,爸爸快回来看男男,男男是个好小子!”
喊声暂歇处,果然有悠远而哄亮的声音:“男男是个好小子——,爸爸快来看男男——”
男男惊奇而欢喜,不断的对着山崖喊:“爸爸——爸爸。”山谷啊,欢喜的回响着一个甜美的童音:“爸爸——爸爸——”
“南场长——你快回来!回来看男男,男男想你——花儿也想你!”花儿一喊,哭得跌坐在地上。
整个山谷里都在呼唤着:“花儿想你——”
花儿泪流成河,多少的委屈,多少南场长一点也不曾知道的委屈!多少无法告诉南场长,更无处诉说的委屈!花儿太伤心了。男男惊恐地大声哭叫。
花儿抱着儿子,连说:“妈妈是高兴,妈妈是高兴,爸爸听到我们的声音了,爸爸会来看男男的!男男,你要相信妈妈,相信爸爸!”
山谷啊,渐渐将呼唤传到遥远;
山谷啊,渐渐不再哭泣。
花儿背起儿子走出山谷。
“妈妈,男男下来自己走。”
“不行,爸爸回来了会说,怎么把他儿子的毛腿腿累成这样了。”
“爸爸真的会这样说么?爸爸会亲男男么?”
“当然了!男男是好小子么!”
“男男,不要告诉别人我们在山谷里藏着爸爸。”
“我知道!妈妈。”
花儿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在母亲的痛哭里,儿子哗然一下就长大了。
山谷里藏着爸爸,成为男男和妈妈共有的一个秘密,他们再也不愿碰触这个秘密。
山谷深处的回声,回应着男男,男男小小的心里有了安慰;愚痴的花儿,也从这一面山谷里得到了安慰,泪水洗净了她内心的堆积;痴心的花儿,以为她的生活里还有南场长,以为南场长还在记着她。
几年过去了,折翠巧还改不了动不动就指责花儿,尤其是看见男男,就免不了要指花儿傻得无缘无故替人家生了孩子,却连个人也没认下。
花儿一句不回,心里却自知她认识他,她认得他的眼神,认得他白净的胸膛,认得他瘦高的鼻梁,认得他说话时喉结的上下跃动,认得他喉咙深处的一点沙哑,认得他常常轻皱着的眉头。怎么会说花儿不认得他呢,纵然是千百人之中,只要他出声,花儿就可以听得出他的声音;哪怕是在人潮之中,花儿也会认得出他的身影。
妈骂她不认得南场长,花儿在心里轻轻的笑了。
花儿啊,那愚痴的心里,也自有她看取人
生的一面镜子。
那个异乡的养羊场,是花儿这一生走得最远的路,在那里完成了她今生最高最远的旅行。花儿笑眯眯地睡去,笑眯眯地对自己说:我不傻。
男男上小学了,这个不知父亲名姓的小外孙聪明淘气,给外公带来了许多快乐,李斌从心里喜欢这个外孙的强悍,喜欢他像女儿小时候那样又傻又天真的话语。李斌带着外孙大模大样的走在长平川街上,祖孙俩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
“爷爷,男男真的有爸爸吗?”
“怎么没有,人怎么可能没有爸爸。”
“他在哪里?”
“你爸爸在很远的地方。”
“爷爷,那我和舅舅骑上摩托车去找!”
“那里还没有修通路,还没有装上电话。”
“什么时候路能修通呢?”
“等男男长大了,路也就修好的,电话也装好了。”
“那男男什么时候长大呢?”
“听妈妈的话,听爷爷的话,好好念书,很快就长大了。”
“我要明天就长大!”
“那可不行,人都得一天一天慢慢的长大。”
“气死人了!”男男说。
长平川镇据记载在西魏大统十二年(546年)镇内曾置绥德县府;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筑成“宁川堡”;后一度时间因镇上所居折姓人氏增多,也称作折家坪镇。折家坪镇地处清涧河之滨,依山傍水,地势开阔,交通便利,是清平县城的西门户,自古多小商小贩,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后来,也因交通发达,镇上人多出出进进做生意,不免有遭不测的,镇上一年老退休文人,深爱故乡,归来乡里,多次上书请求有关部门改名为长平川镇,一来照应当地十里平畴,清水浇灌,宜种宜养,再者以求百姓安康福寿,取长平久安之意。政府尚未正式批文,口口相传,百姓先叫开了,从此镇上人口平安,醉鬼减少,生意顺当。恰值那一年撤乡改镇,于是折家坪乡就由官方更名为长平川镇。
长平川镇历来有远近知名的“骡马大会”,周边绥德、子洲、子长、延川等县的商人以及十里八乡的居民赶着骡马、牛羊等畜物到此交易,镇上人口骤然增多,万头攒动,好不热闹。 现在四十岁上下的人还依稀记得儿时所经历长平川“赶会”的盛况。长平川每年农历二月初二、八月初二两度庙会,平时二、五、八为集日,逢会遇集,周边居民天蒙蒙亮就拉着各种农副产品从不同方向涌来,各类商贩早早在街边撑起帐篷,摆摊设点,一字排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到处是做买卖的人群,说笑喊价的,手挡在衣物底下捏码还价的,围着看热闹的,牲口乱踢,人流来回流转,引得黄尘飞扬。
一条窄窄的老街上,青年男女借机相亲验人的,或并无媒人上引见,自己穿了新衣裳满街游走偷相观看递话的。总之,上万人口,各忙各的,直到华灯初上,镇上人家的尿桶提回来了,周围村庄赶会赶集的才渐渐散去。
长平川镇年年岁岁永存,忘记了这里走出去的战将,留洋执教的教授,生意火到几个省城的大商人,又能如何能不忘了花儿!
在这个静静的山谷里,只有牛羊狗陪着花儿的岁月。一晃,长平川镇突然记起了一件事:那就是花儿生的那个路生儿子考上市里的重点初中了。真是各人自有各人命,那憨女子生的个娃娃,单人单手拉扯的个娃娃,偏偏就是个好样的。
男男要去北山市实验中学上学了,得花不少的钱。李斌说,初中在镇里上是一样的,或者在县城里上也省不少钱呢,孩子来还要上高中。但花儿不听父亲的话。
“爸,就让他到市里念书吧,南男不是咱长平川的娃娃!”花儿努力一笑,泪水在笑脸上滚动。
“爸听你的,爸听你的。钱的事爸爸想办法!”李斌突然明白,他的这个女儿在路生身上寄托了多少的期望!连当父亲的也以为,这个傻女儿带着小狗一样的外孙在长平川里坦然的出出进进是早已经不在乎一切了。
在男男上学前,户口本上的名字也改了,李男男改作了:南男。
临行前,花儿对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儿子郑重叮咛:“你姓南,你有爸爸,他活着,活得好好的!”
“我爸爸在哪里?他叫什么,我要去找他!”
“你永远不要问妈妈,不到时候,妈妈是不会告诉你的,你问也没用。你爸爸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比这长平川哪一个爸爸都了不起!只有等你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你爸爸就会突然降落到你的面前。不,我要我的男男突然站到他面前去!”
“妈,到时候我让咱贝贝、二郎狠狠咬他!”
“你怎么能这样?”
“我就要这样,我恨他!”
“妈,我爸爸上的什么大学?”
“北方大学,在省城呢。”
“省城算什么,妈,我要到北京上大学,让他好瞧!”
“对!我的男男就让他好瞧!”
花儿要送自己的儿子到市里上学了,这路,花儿是走第三回。
花儿将儿子带到了妹妹枝儿的单位门前,但是没有进去。她告诉男男,小姨就在这里上班,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实在无路可走,绝不要去找她,绝不要让小姨知道南男在这里上学。“南男,除了妈妈,不是所有人的都是你的亲人。”花儿觉得,她是把自己学到的所有学问都告诉了儿子。
南男是长平川宁寨河里的一只小蝌蚪,现在,他长出两条小小的腿,游向大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