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间,街边的洋槐树才吐出绿芽来,不过,绿芽转眼间就长为小而圆的叶片,让树冠显出柔嫩青春。木千叶悠然走在槐荫下,突然收到了一个短讯。短信来自南建设。
“我今天开始装修房子!”
千叶笑了,小槐叶儿衬托的天空这样年轻,时光仿佛进入了童年,变得这样的松弛安闲,
几分钟后,南建设收到千叶回复:“南先生要再婚吗?”
“是!你现在过来帮我看看房子。”
建设在极度忐忑的等待中,终于收到了回复:
“我等着看你的作品。”
房子进行了简单的装修,只是铺了地板,包了门套、窗套和暖气,建设已经在透支银行卡,但还是选了比较好的材料。
小饭管里坐定,一盘芹菜炒肉,一碗米饭,建设吃得很慢。有人走进来手机往桌上一撂,叫了一声:炒羊头,大米饭。
建设抬头一看,笑了。
“南主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
“你几个人?”
“啊呀!”他叫着坐过来,拿起筷子,先在建设盘子里吃起来,一边叫着加米饭添菜上酒。
吃了一气,他才说:“你肯定天天骂我哩吧!说真的,我耳朵烧得要命哩,常想着要跟你联系哩,一忙起来就忘了。咱们投资的核桃园,挣了!当初十万元,说好了算你五亩,现在,这五亩一年纯收入就是七八万。前几年建园、上苗,改园,零零总总,这五亩也落下有二十多万。你这五亩是继续交给我管呢,还是卖给我?”
建设一听,叹道:“唉,我也是真放心你!”
高峰道:“是我放心你!我放心你不在这两个钱上,我也放心你相信我!”
“谁做生意像咱俩似的?”
“就咱俩!”高峰端起酒杯就要碰。
吃饭间说好,建设先抽走先前盈余的26万元,五亩核桃园仍交高峰代管,到年终按80%抽成。高峰说,他现在有了一百亩核桃,当时贪心,一年一年的增加面积,有一点收入又都投了进去,现在好啦,一百亩,暂且行了。
建设这些年过得当风的纸风车似的,只约略听人说高峰经营的核桃园还行,有几次想起要问他核桃园的事,却总有他事打扰,一再的担搁起来,连当初打款的存根也忘了是夹在哪了哪里。只想起幼小的女儿仰头在说:“爸爸,我要吃核桃,吃了核桃聪明。”
苦心经营的养羊场,一丝不敢错的盯了十年多,结果却落得年租一万元的下场;街头无意答应高峰的核桃园,倒有这样意外的收获。建设半是欣喜,半是感叹。
小志上了高一,建设时不时的就去实验中学看看侄子,叮咛要上心学习。小志还像儿时一样大爸这,大爸那,叫得建设心里有了活气。
在学校门口一排小饭馆前,小志说:“大爸,羊肉面好不好?大爸,大碗优质的好不好?”建设笑:“好与不好都你说了,轮得上大爸说什么。”
羊肉面稳妥了肠胃,小志更有了说话的兴致。“大爸,我们学校初一有个小子,神了,那小子就跟你十三四岁时长得一模一样!而且神极了,你知道他叫什么,跟我姐姐的名字一模一样,音一模一样,叫南男,那小子是年级第一名,得了一等贫困生奖学金。”
建设笑:“大爸十三四岁时你见过,是不是你还记得和大爸一起溜过冰车?”小志就是这么有趣,兄弟三人说起儿时游戏趣事,小志会突然插进来,说他记得哩,有板有眼的说他当时还在哪个山坳里搂柴打火了。逗得兄弟们大笑,哪里倒有他什么事了。
“呀,大爸,我是说你要是倒退到十三岁,保管和他一模一样的,不信你现在就跟我看去,他也是头低低的,走路老像在想问题呢,总之跟你一模一样。”
“这还差不多,好我的高中生哩,说话还是这么个逻辑不通,一愣一愣的人家可是笑话哩!”建设一心想趁机教侄子,小志走出饭馆,一边揩嘴,又是一句:
“大爸,你说那小子怎么会那么像你,他会不会是你的私生子?”
“羊肉面吃得太多了吧,把你吃迷糊了。私生子,你知道啥叫私生子,你还知道些啥!”说着就拍了小志一巴掌。
建设哪里就真的在意了呢。东一句西一句和这个说话不择词的小侄子闲聊,建设从心里发笑,那快乐无心的样子,很像二弟小时候。
估摸小志又想了羊肉面,建设掐着时间从办公室来到学校门口,等小志一起吃晚饭。
从面馆出来,小志美滋滋的揩着嘴,突然叫了一声:“南男——,6班的南男,等一下。”
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转过身来了,建设早被侄子扯着快步向那孩子走去。那个身形单薄的孩子就在建设面前,一见之下,建设整个神经无由的抽紧了一下。
“太神了!”建设在心里想起了小志的话。
小志在和那个男孩说:“你倒不认识我了?”
男孩说:“怎会不认识,上次借你的十块钱,我下个礼拜就还。”
“不是那意思。不急。这是我大爸!”
男孩这才朝建设一看,在一个短暂的对视之后,礼貌而卑怯的说:“叔叔好。”
建设被那一个眼神打动了,秀长的双皮眼睛里,眼睛黑白分明,但眼神却是礼貌、卑怯,这是父亲南秋山的眼神,这是寄人篱下孩子的眼神。
建设再看那孩子,看那孩子裸露在袖管外的手腕、手,孩子说话时,一直在转动捏着手里的一卷书。这手势,建设是熟悉的,这局促不安,建设也是熟悉的。
小志还在和男孩套近乎,孩子显然是想告别的意思。建设淡淡问道:“你是哪里南家,你家是哪里?”
“清平县。”建设心里隐隐有一团模糊的光:清平县。
“你家里姊妹几个?”建设突然很想知道孩子的一切。
“就我一个,就我和我妈,还有我爸爸。”孩子沉吟了一下说。建设还在迟疑,孩子立刻说:“南小志,我先走了;叔叔再见。”也不看他,匆匆走了。
那孩子走路确是微低着头,走得快了,这低头更就明显。建设还在想着孩子宽大的手腕关节,小指明显短于无名指的修长手指,正像南建设自己的手形;想着孩子的脸,细薄的透着红光的白皮肤,轮廓分明的脸,这是一张南家人的脸。但孩子的脸形似乎要柔和些,脸上也没有红光。
“神不神!大爸!”
建设还在沉吟,说,“让你一说,还真是有一点像。”
“才有一点儿像!”小志对自己眼里的惊奇被平淡化,很不满意。
回家路上,建设还在想那个孩子的神态,怎么会那么熟悉呢,这个孩子他一定在哪里见过,仿佛是久别的故人蓦然相遇。在建设四十多年岁月里,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不特别惊奇:某一句话,仿佛是前几年,甚至前世里已经说过的,且是场景、地点、氛围、人物一模一样。清平县,好像谁在这里,一想,不是袁建设去了那里做副县长么,想着走着,已回到那个尚在装修的三居室里,黑漆漆的,建设开了灯,先前那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就被闪断了。
袁建设外调,妻子随后也调走,建设电话里与副县长聊了一通,苦笑说,他也步了袁建设的后尘,离婚了。副县长让他来清平县散散心,建设笑说不去,他才不想让别人说他是和副县长一年进的政府门。副县长笑,你这个建设!
小志很过分,再次吃饭时,他吃完了一抹嘴就说:“大爸,那个南男好像连他爸爸是干什么的都说不清楚!而且,他们那里就只有他一个姓男,你说怪不怪?”
“清平县?”
“也不是清平县城,好像是清平县一个什么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