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枝儿在北山市住什么样的房子,房子里用多么白多么软的卫生纸,小保姆如何听从枝儿,一进门,先弓身将拖鞋放到枝儿脚尖前,她在女儿家又过着如何像是电影里的老夫人一样,想吃什么只管支一声的神仙日子,听得长平川几个婆姨们一愣一愣的。有的说折翠巧是故意吹牛羡慕她们,有的说,这社会才几十年的功夫全就倒过来了,枝儿多大个娃娃,倒老得不得动了,要保姆伺候穿鞋。
天降薄雪,折翠巧走路绊倒,右手腕骨折,县医院里打了石膏,吃饭穿衣都得李斌伺候。李斌慢手慢脚,伺候得不如意了,翠巧气得百般咒骂,思量了一回,打电话给枝儿。
宣传科长李知正为折星星的事被折家老大痛骂而憋气,一接电话,没问母亲病情,先就说:“这事不找你的花儿找我干什么,大小的事情都找我,我就是你们家的长工!”
折翠巧也恼了,连骂带哭,没了枝儿还口的份儿。
枝儿在母亲一篇咒骂里知道,家里的那个憨憨花儿已住在北山市有小半年了,父亲还给她摆了酒席,就差订一班吹手了。
枝儿回来了,自驾香车之外,还带回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邻人问是谁,说是她家保姆,带来家里伺候她妈,这回长平川的婆姨们相信折翠巧先前的夸耀是真的了。枝儿一进门,父亲李斌便走了出去。枝儿也不待前来相看的邻居走去,先将保姆佳佳指挥得像上了弦的陀螺,邻居嫂嫂婶子要问句话也插不进去,只有眼睁睁的看佳佳忙活,淡淡的夸几句翠巧命好,生了枝儿这么能干的女子,看多享福,说着匆匆走去。
枝儿见家中只有母亲,也上炕躺了,想和母亲拉拉话。多少年了,家中只有母亲和她的时间仿佛极少。枝儿一时心柔软了,好像这一刻才确信自己是母亲的女儿。
“妈,我在家里住几天,你烦我不?”
“你不怕我把你当长工!”母女正言和说笑,折翠巧突然扭过脸躺了,说了声:“来了,来了,别叫我!我睡着了。”
枝儿朝窗外一看,院里进来了一个人,人高马大,腆着肚子,走路带风,衣襟一掀一掀,头发稀少脑袋明晃晃,浑身上下一股子匪气。来人正是折家老大。
折家老大手里不拿半分钱的礼物,说他来看看婶子,早听说是跌了。又挠着头说:“妹子你回来了,我还正要去北山寻你呢。枝,我给你说,咱星星的事情实在没弄好,实在是没弄成个事情!星星的这事迟早是你的事,你再看的给咱星星寻上个营生!那几千块挣得惯惯的,回来就是个喝酒。你看的给办去,有什么困难,你给我说,听下了没有?”枝儿一声不吭,枝儿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不挠头倒也罢了,枝儿全当是一个地痞走错了门,在她面前耍横;他一挠头,枝儿便不能不看见他头上的突起,心里翻江倒海的厌恶起来,扯着枝儿哪根神经了似的。枝儿就要开口骂,最起码也冷嘲热讽两句:你怕是不知道我是枝儿,你以为李家的人都是吃素的。但最终是一句话也没说,竟然胡乱应了一声。折家老大这才自说自话,自我送客的走了。
折家老大走出了院门,母亲还不往开睁眼,窑里静得人都没气了似的。枝儿抓起手边一把笤帚,胡乱扔了出去,院子里的鸡呱呱大叫。佳佳在远处,噤若寒蝉。
折翠巧睁开眼,长出了一口气,还是不说话。
“我就不知道是怎么了,见鬼了, 算人不算人的,都敢给我放话!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看他那脏样儿,就像他爸那个流氓地痞式子!”
“你能记得他爸?!”折翠巧艰难的欠起身来。
“怎么不记得,不就是他儿子这么个霸道样儿,不就是个村长么,他儿子多亏没当上村长,要不,还不知道要怎么耍横呢!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就是咱们家的结果!你们一群软蛋信下这些怪毛病,要我来受!这些人竟想骑到我头上来,眼窝瞎了!”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说了一句:“种子要紧!”
枝儿瞪着母亲,母亲真是老了,母亲以前不是最恨这句话么。奶奶一说这句话,母亲就恨得咬牙切齿,背转身扭嘴动眉的骂。现在,母亲也说这一句最为讨厌的话。
枝儿正想问妈怎么说这话,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跑进来说:“我大爷爷说他不吃饭了,到老姑姑家转去了。”一转身又跑出去了。
枝儿一听,脱口就说:“我就实在搞不清楚,我在这家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一个个见了我,就和见了敌人似的,我欠他们的!”
折翠巧又闭眼躺下,一句不出。
枝儿又说:“你家的那个根儿就没有男人的一点钢性,一点的个事也给我递不上手!见了我,就好像是怕我哩,我是他亲姐姐我能吃了他!这下倒好,有了那么个媳妇,说东不敢西,用不了一年他媳妇能不骑到他头上去!”
折翠巧突然睁眼大声道:“你少指掇我的儿!我还没死呢,轮不上你在这家里横一口竖一口。你就你像你那老子,强盗一样,吃钢咬铁的那一副架势,谁都不够你吃一口!迟早有一天,你得强死。”
“妈,你老人家这是怎么了!你咒我什么呢!回来伺候你,我说一句闲话你就犯得上这样,我还是不是你生的!”
“你以为我乐意生你!不生你,我还过得太平些;不生下你,我几十年里用得着跟做了贼似的;不是我这一身的刺扎把着,唾沫都能把我淹死!”
“你说什么呢!妈,生下我怎么了?我害着你了?”
“别胡说了,我是听见你说那些话我心里麻烦!你一辈子也改不了,说话的那个腔调,连我都受不了。”折翠巧一付不想再说话的样子。
吃过饭,母亲在院子里走了走,天就黑了。枝儿也独去川道、田野里走了一回,走着走着,在故乡熟悉的田野里,油然的想到花儿,想到了和花儿在田园里度过的那些年少时光,本以为永生会在故乡的花儿离开了故乡;一想到和花儿之间的过节,枝儿头一次觉得歉意。那间土窑洞里的灯光还亮着,花儿和枝儿就在那里出生;那里有灯光,也许是父亲在,但枝儿也不想进去看了。枝儿自记事便在花儿的生活里充当救世主,但花儿最后彻底拒绝了她的救助;枝儿一直以为她是这家里的救世主,但没有一个人因此对她亲热一些;花儿帮了村里多少人的大忙,但没有一个人对她感恩戴德。
回到家,家里黑着灯,枝儿开了灯,母亲只是翻了翻眼皮,又合上。枝儿的愤怒又像一滩冷酒上的火:“我回来看你来了,家里人个个都对我带理不理的,连你也是,嫌我回来了!”
“你忙!你天明就回去吧,愿疼愿死我听天由命吧!”
佳佳赶紧从隔壁屋里赶过来照顾枝儿洗脸。
枝儿与佳佳隔壁屋里睡了半天,还是睡不着,过来又躺在妈的炕上。“妈,我不是回来和你吵架来了。”摸了摸妈打着石膏的手问,疼么?妈还是不说话。
“妈,我也什么都不想说了,花儿,我爸,还有那个小野种,还有那外门外姓的折星星他们兄弟,都像是我的仇人似的。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是挣命的为别人好,别人却反来过仇恨我!人,不能帮人啊,家里的人尚且这样,何况外头呢!这十几年里,我容易么,一步不能少走,一事不能少打算;外头,你敢高声吼叫谁呢,好话还要看怎么巧说。妈呀,我一天说笑下来,都觉得像是唱了一台子戏,累死我了!”
折翠巧未打石膏的手落在女儿手上,声音也软和了:“女人不要太要强,妈强了一辈子,强下个什么?人不要强过了,强过了没有好下场。”
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指摘枝儿的过失么。枝儿软下来的神经又是七扭八勒。
折翠巧的手摸摸索索,摸索着女儿的头发。原来妈没有骂她的意思,三十多年了,妈少有的如此温和。
折翠巧摸索着,一直摸到了枝儿头顶的那个突起,枝儿觉得像是某个记忆被撞醒了一样,一个又深又暗的记忆正在醒来!但是妈又说话了:“一个女人,再强硬,再有本事,也不要做下把野娃娃生到自己男人炕上的事,那就是在心里放了块石籽儿,要磨你一辈子,磨这个家里的人一辈子,啥时磨死了啥时算。”
是长久的沉默。
妈是在说谁呢,是说花儿吧,那几年花儿可真把李家的脸丢尽了,看着那个小野种一天天的眼前晃悠,真如一粒石籽磨砺在心。花儿啊,你可是把妈害苦了,这家里要没有我枝儿,妈这么好强,妈还不得给你气死么。
折翠巧还是不说话,仿佛在等着枝儿说什么,枝儿有了母亲的抚慰,神经松弛,不想再指责花儿什么。
“但反过来说,不管你做了什么,害人的,或害了自己的,不该说的话,嘴闭得紧紧的,到坟墓里也不能说。你记住!”折翠巧又说话了。
折翠巧翻身坐了起来,双肩下垂:“还是你奶奶历害,守了36年寡,把那个俊模俊样的儿子招呼大,招呼老!妈总以为你比花儿精明得多,现在看下来,你也一样,心里就是个空窖!我生了两个女子,人家都笑话我生的两个女子两个样儿,嘿嘿,两个女子,心眼里都短一窍!还是你奶奶历害,一句话早就咒死了:种子要紧!”因为疼痛,母亲少有的这样神气柔和,像是在说一个童话,像是托借了已经亡故的奶奶的口,连那神气都有些像。
“枝儿,如果将来妈走得早,你要对李家一家人好,你爸要嫌你,你躲远些,可不敢跟他吵,可是钱上、吃穿上,千万要招呼他;花儿要恼你,根儿冷淡你,你不要计较,千万要对他们操着好心,他们是你的亲人!折家那杆子,能帮的你帮吧,帮人不吃亏,他家哪个都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不要怕,放放心心的!”母亲一番话对枝儿的处境考虑得如此周到,一颗狂跑的心休憩下来,渐渐睡去。
折翠巧在保姆佳佳的服伺下,富贵人家的老太太似的过了一个多月,右手渐渐可用,吃饭穿衣自己能料理了。期间女婿还回来了两回,和佳佳去县城里,买回来了半车吃的用的,长平川里左邻右舍无人不夸女婿孝顺,翠巧自是得意。
到冬天,折翠巧手腕痊愈,人虽是胖了些,但两鬃尽是白发,依旧露着很尖的下巴、很齐很长的牙到处大声说笑,好像她还能咬得动世事似的;对于这一次手腕骨折后所享受到的风光与荣耀,简直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对于折翠巧来说,她这一生里的风光与荣耀永远是有得夸耀,永远夸耀不完。
生活如常。一夜折翠巧到折家高山上串门,与旧时生产队里一起劳动的老姐妹说笑完毕,回来时就倒在了老姐妹家的石茬坡上。到夜深,打麻将归来的一个男人看到路上隐约睡着一个人,以为是醉鬼,踢了一脚问:你就不怕冻死了!才发现是问不出声了。
折翠巧死了,这个大声喳喳的女人,坚定地将一个秘密带进了坟墓。
折翠巧的葬礼自是十分隆重。
不说别的,单说来长平川的车子就不下二十辆,不是枝儿的朋友,枝儿的领导就是某处的什么官儿。枝儿除了是一身孝服之外,带笑带说热情招呼前来的人,简直像是家里发生了天大喜事,看得那些本家婶婶、邻居嫂子们不免背地里骂:真是个二百五,有了钱了可以不要脸了,连老辈子的规矩也不要了,长平川里谁家埋老人喜得这么唱戏似的!
葬礼结束,枝儿要驾车回北山,要根儿同走。根儿说:“要不我们再呆一天。”根儿两口子没有车,显见得是要与花儿一家三口同行。枝儿只和儿子上车走,众人站在门口远远相送,没有一个人走近车窗来。
那个总要走近车窗来高声管教一番外孙的母亲不在了。
枝儿告别众人,启车缓行,感觉十分古怪。
亲情是不需要交际也能拥有的一份情,可是枝儿二十年来真情真意,时时处处护着那个傻姐姐;处心积虑为那个弱弟求得一份工作,为他找到一门好亲事,从买房子到婚礼,哪一处不是枝儿人力财力的大包大办,可是,根儿总是冷冰冰地远着她,叫一声二姐都像给她发救助款似的。花儿恨她且算作是有着不可原谅的过节,可是根儿对她没有一点亲热又是为哪般。枝儿由气愤到无奈叹息,想到刚才根儿说的那一声我们,是指他们两口子呢,还是指他和父亲及花儿一家?
缓行车,小小的长平川眨眼而过,行到五里外,便是要出了清平县地界,而母亲就藏在这地界边上。走出这里,长平川就远了,长平川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她要忘了长平川,倒是这一个小小的镇子不要她了,枝儿不禁涌上了满腔酸涩。伤感时又想到,丈夫怎么会越来越请不动了呢!岳母葬礼这样的大事,他竟然偏偏就出差。
枝儿一向得胜逞强惯了,一个几千人的大企业里也自以为风流人物,新近如愿升了宣传科长,年薪涨至数十万元,正是称心得意之时,不想这一次母亲的葬礼,钱力全出,却里里外外的感觉是受着冷淡、孤单,倒是在自己的亲人身边,先给了她一种英雄末路之感。
枝儿实在想不明白,带给她最深伤害的,为什么总是她想真心相待的至亲。
车停下来,儿子咕哝了一句,说他不想回去,他要和南南哥哥玩。枝儿伸手要打他,却呆住了,自己伏在方向盘上,泪水长流。
李知,曾经生长于长平川贫弱人家的女儿李枝儿,她的成长因了那个过于清贫、懦弱的环境而导致了她心灵中过分的反弹,那一种利落干脆的架式,不像是个自然的女儿,倒像是个生活的刀斧手。同众生并没有多大区别的生活,枝儿却将这生活过成了一种征战,步步心机、处处杀伐决断的过了几十年,正当全面享受获胜利成果的时候,隐约发现所有的对手,所有的受惠者都逃离了,只剩下钱还在,在的只有钱,只有那一套又一套的房子,那一套一套来不及穿,来不及打开的华贵衣服。这些,也因心境的灰暗,一时变得没有了意义。
在李家,家什收拾妥当,李斌要大家一起照张像,儿媳妇说二姐一家不在。李斌说,走了就走了,就咱们照一张。李斌留下来独自生活,人老了,已将生离死别看淡,连南男都看得出来,外公是一个极乐观的人。
徐顺平几天后才归来,倒比枝儿还显疲惫,还如丧考妣的哀伤。枝儿却是节哀顺便,很快从丧母的悲痛中全然走出,因新升了科长,愈发开始了更加高档的衣服,更加高档的车子的追求。还有,一个副总即将到龄,也该下来了,枝儿一算,才知还有更多的副总一年年的要退下来,枝儿又是八面当风的忙开了,从那丝丝毫毫不着边的交际做起。
佳佳的确是去相亲,对方听说佳佳有不少的陪嫁,就上了心。佳佳怀上了徐顺平的孩子,这几天去了一趟医院,暂且未能如愿处理得了。
这事枝儿目前还不知道。看枝儿知道了怎么收拾他们,让他们仔细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