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才下过雨,带着湿意和微微青草气的风从窗隙吹到屋里。
窗榻上一方小几,女人背朝门,歪枕于案上,万千青丝披散于身后,堆鬈于榻,一条胳膊搁在案上,垂下来的绢袖,随风轻轻荡着,看不见正面,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她对面的年轻男子侧着身,懒懒倚着小案,指尖绕着女人的一绺青丝,一副安然的姿态,似是也有些困意。
男子转眼看向他,一指压向唇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朝院中摆了摆下巴。
石儿禄走到院中,不过一会儿,呼延吉出来。
“你还来?”呼延吉问道。
石儿禄冷声道:“我来找阿念,怎么找不得?”
呼延吉笑了一声,不说话了,就坐在院中喝茶。
“你笑什么?”石儿禄觉得自己在这个小他几岁的儿郎面前,有些拿不起架势,不自觉会低他一头。
呼延吉看了石儿禄一眼,不答反问:“你在执着什么。”
石儿禄从不对外人说的心事对呼延吉说了,兴许存了一份炫耀的意思。
“你说她对你笑?”呼延吉问道。
“不错。”
呼延吉想了想,开口道:“应是错看了,把你当成了我。”
石儿禄气得差点破口大骂,大爷我脱不了你的影了,是罢?!想到什么,苦闷的表情有了变化,嘴角越裂越大,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比你大几岁。”
石儿禄仿佛看到一道光,看着呼延吉发沉的脸,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让我来猜猜啊!我比你大几岁,应是我比你先到的梁国,也就是说,阿念先遇上了我,后来才遇上的你。”男人指向自己,笑的得意:“是我先入了她的眼,你才是替代品。”
呼延吉阴沉的脸倏忽一笑:“知不知道什么叫后来者居上?”
石儿禄垂着头,半晌不说话,抬头看了眼窗隙间的那抹柔影,叹了一口气,语气比刚才认真:“你注意了,安努尔那人不好对付,他跟我不同,他那人……危险。”
呼延吉从不轻看任何一人,这个叫安努尔的确实不简单。
石儿禄站起身,看了呼延吉一眼,扬唇一笑:“哎呀——爷们这下舒服了!”
说罢摇头拨脑地走了。
呼延吉暗骂一声,什么玩意儿!
空气里带着青润润的水汽,暮色渐临,天挼蓝。
呼延吉招来阿丑,吩咐道:“准备一下。”
“主子的意思是,准备返程了?”
呼延吉“嗯”了一声,他滞留徽城为的就是带人走,如今江念已然应下,随时可走。
秋月备好晚饭,在院子里摆上,珠珠去房里唤醒江念。
用饭时,呼延吉看了眼江念,说道:“明日回去如何?”
江念想了想,说道:“安阿兄还未归,我在徽城得亏他照顾,总要当面辞过。”
“那他一直不回,你一直不走了?他要死在外……”
不等呼延吉说完,江念打了他一下:“你这张嘴,怎的这样欠呢。”
呼延吉埋头扒饭,腮帮子上下鼓动,心道,再等等,他又不是等不起,只要她跟他回去,万事好说。
二人正吃着,外面传来一声呼叫,在空寂的巷子里格外凄响。
“快来人——来人——”
江念心里一紧,放下手里的碗筷,这是情姑的声音。
江念同呼延吉出了院门,往巷弄一看,巷子里的几户人家都出来了,簇围成一圈,不知发生了何事,人缝间隐约可见好似有人躺在地上。
江念往前走去,呼延吉紧随在她的身侧,人群拨开,待看清地上的境况,只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情姑半蹲在地上,而她的脚边躺着一人,这人满面是血,已看不清本来面目,一身布衣,头发散乱,连脚下的鞋子也掉了一只,衣襟前全是血。
不知是死是活。
“这不是隔壁的崔书生嘛!”人群里一人说道。
“我听说他去京都了,好像去通门路,向哪位高官举荐自己,怎么成这样了?”
人群里又是一声叹:“也是可怜,谁让他得罪了徽城府令,这边的门路堵了,想去京都又无人举荐,想出头,更是难上加难。”
“你们都做戏看呢!还不来救人!”情姑叫嚷了一声,却没人搭手相帮。
江念对呼延吉说道:“你搀他进屋,我去请大夫来。”
呼延吉拉着她:“你就在这里,哪需你去跑腿。”转头叫了一声阿丑。
呼延吉背那人进了屋,情姑和江念在大夫没到之前,只能先烧水,待一会儿备用。
“嫂子,这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书生?”
江念记得她才来时,情姑说她家隔壁住着一书生,有些嘴不饶人,不太会说话,可人不坏。
自她住进桂花巷,从没见过。
“就是他,去了京都,走之前还让我替他照看院子。”情姑叹了一声,“也是个可怜人,投路无门。”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诊治一番,又开了药,好在没有伤到命脉,呼延吉让阿丑付了诊金,送走了大夫。
江念同情姑对坐,呼延吉坐得稍远一些,情姑看了一眼呼延吉,有些惋惜他没同自家侄女促成一对,没有缘分强求不得,扭头又同江念絮絮说起书生的事来。
“这书生姓崔,叫崔致远,我们这一爿都唤他崔书生,或是书生。”
这个名儿倒不像夷越男子的名。
“刚才听人说他得罪了徽城府令?”江念问道。
“是,这事说起来,也是冤枉。”
昏黄的烛火下,妇人慢慢道来。
“因为一花院女子,同徽城府令家的郎君起了冲突,说起来也是荒唐,他这人还算老实,那日却被几位友人拉去花院,同他一道的几人是那花院的常客,花院的妈妈便叫了几个姐儿来陪侍,这本也没什么,坏就坏在陪他的那女子是府令家郎君,羯田,蓄养包占的,从不对外接客,那妈妈必是料着府令家郎君那日不在,便让那位姐姐出来接客,谁承想……”
江念猜到了:“那个叫羯田的去了?”
“可就这么巧呢,撞上了,当时府令郎君什么也没说,却把花院和书生都记恨上了,那妈妈是个精明人,托人在中间软语调和,后又借机带着她家姐姐去府令后宅,唱曲儿赔不是,府令家郎君心一宽,便不同她们计较了,可对书生却不手软。”
“从那之后,麻烦上身,常常吃官司,就是没有官司,也被一些鸡鸣狗盗之徒搅缠。”
情姑看了一眼床上的男子,唉了一声:“人是个好人,命差了一点,像他这样,得罪了府令家的郎君,指望府令举荐这条路算是绝了,只能另想办法。”
“走这前,我问他,他说京都贵人多,想去那边试试运气,我见他这些时不回,还道他找着门路了,怎么成这样子,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一声嗤笑响起,打破沉闷的谈话:“这傻子定是被那几个所谓的友人设计,知道那日羯田要去,故意诓他去,特意安排羯田的相好作陪。”
江念转头看向呼延吉,嗔了他一眼。
在呼延吉嗤笑的同时,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你笑什么?很好笑?”
崔致远早就醒了,一直闭眼装昏睡,情姑同人议论他的事情,这让他觉着自己很凄怆,他这个当事人还是闭着眼睛的好。
那件事后他不是没想过,自己被人陷害,那几个所谓的“好友”想阻断他的仕途,可当会过意来,为时已晚。
呼延吉把身子往后一靠,仍是笑:“哟!装睡呢!”
“我问你笑什么?!”他痛苦的不幸就这么让人好笑?
呼延吉懒得同傻子说话,叫了江念一声,让她跟他回院子。
江念见他醒了,对情姑道:“嫂子,那我们回了,你也早些回。”
她不太愿意管闲事,何况这人同她不熟,搭把手救他已是仁至义尽。
不承想,江念刚转身,那人霍地从床上坐起,赤脚下地,抢步到呼延吉面前,一字一字说道:“你这种人哪里懂我们这些读书人的难处,你有什么资格笑。”
男子郁愤的心再也压制不住,红着一双眼:“我们这样的人无论再努力,也比不过那些世家大族,为官为宰对他们来说就像到了中午该吃饭一样理所当然,而我们这些篷门子弟,拼了命也难走上仕途。”
“五上姓,还有世家贵族,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承袭爵位和官职,而普通百姓再有才能,也需从门客做起,但凡有一点得罪当地官吏,便无法得到举荐。”
男人说着说着,竟然开始泣诉,走到门首,对天抱拳:“可怜我夷越少帝,英武顶秀之人杰,沙场出生入死,回了王庭却要被那些门阀架胁。”
江念看向呼延吉,见他很是认同地点头,心道,你这态度变得也太快,刚才还讥讽人是傻子。
夷越还处于中央集权同贵族势力博弈的阶段,呼延吉打仗虽勇猛英悍,想要改变国情,并非朝夕。
次日,情姑来找江念,闲谈间,江念得知,书生在京都四处碰壁,不得已回了徽城,才进徽城城门,就被人兜头罩下,接着两眼一黑,再次醒来时,人已倒在了桂花巷,头脸全破了。
江念也只能叹息,别说出人头地,只怕崔姓书生在徽城不好活啊。
又过了一日,江念的手伤已好得差不多,心想着要不要去香料铺子看一看,她的暖壁香还未制成,客人已经在她这里定下,食言总归不好。
于是一大早便去了香料铺,一直忙到天色将暗才回,巷弄里光线暗淡,门前的歪脖子树下立着一人,鬼鬼祟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