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散尽的战场上,宿诀的魔剑还滴着黑血。
三长老残破的身躯在眼前化作飞灰,那句“剑尊”却像淬毒的钉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太阳穴里,他猛地按住心口,魔君华服下的肌肉绷得死紧。
剑尊。
百年前陨落的剑尊。
那个传说中惊才绝艳,天生剑心神骨,以一剑震慑四境十六州,最终却死于魇怪之乱的剑道至尊。
宿诀缓缓转头。
乌竹眠正在收剑入鞘,手中的长剑展露出了凌厉无比的光芒,如雪后初晴的天光,流转着金色的花纹,只是剑身上还有几道细细的红色裂纹,无比扎眼。
宿诀莫名觉得熟悉。
那长剑归鞘的轻响令他的脊椎窜过了一阵战栗,眼前人的素白面具已经碎裂,露出了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眼角却凝着千年寒潭般的沉静。
“你......”
宿诀的嗓音哑得不像话,魔气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左眼的魔纹疯狂闪烁了起来,他没有记忆,但每一寸血肉都在尖叫着疼痛,仿佛被人生生剜去过什么。
眼前人正在转头看他,眼里有他读不懂的情绪,像雪原下封冻的星火。
战场上突然一片死寂。
魔修们惊骇地看着他们的魔君踉跄了一步,那个曾经徒手撕碎前任无相魔君,刚才还一剑斩杀血魔老祖的不夜天魔君,此刻竟像被抽去脊骨般,只能用阎罗剑支撑着身体。
“主上!”
有魔将想上前搀扶。
“退下。”宿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死死盯着乌竹眠的脸,还有她手中那柄剑,某些画面无端在脑海闪回,不过很快就被吞噬,落入黑暗中,看不真切。
“我们......”宿诀的指甲陷进掌心,魔血顺着指缝滴落:“是不是曾经见……”
话未说完,他的喉间突然涌上腥甜。
想要强行冲破记忆禁制的反噬让宿诀咳出大口黑血,魔纹从脖颈蔓上脸颊,在陷入黑暗前,他只看见了乌竹眠飞掠而来的身影。
还有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师兄”。
宿诀倒下的瞬间,乌竹眠已闪身上前,广袖一展,稳稳将人接住,让他靠在了自己肩头,他满头银发铺散在她臂弯,就算已经昏迷,呼吸还在微微颤抖。
“别动!”
与此同时,十二名魔将同时亮出兵刃,虽然乌竹眠刚才帮忙杀掉了三长老,但他们不确定她的身份,却之前从来没见过她,根本不放心让她带走魔君。
为首的赤角魔将巨斧横拦,斧刃上还滴着血魔宗余孽的黑血:“放下主上!”
他獠牙外露,声音却有些发颤,毕竟方才亲眼目睹了乌竹眠一剑斩灭三长老的画面还烙在眼底,那一剑的威力实在是太过惊人,连地面的血河都被生生斩断。
乌竹眠能看出这几人的忠心,自然不会为难他们,想了想,祭出魔君令,面不改色地说道:“其实我是魔君大人新招的暗卫。”
“暗卫?”赤角魔将狐疑地盯着她:“我等从未见过你。”
“暗卫嘛,哪能随便让你们看到。”乌竹眠打断,语气笃定:“这次宴席,我扮作舞姬献剑舞,魔君特意将我留下,你们有没有人在场?这就是魔君大人交给我的秘密任务,找个理由让我进入城主府。”
魔将中有人仔细看了看她,突然“啊”了一声,一个满脸刀疤的魔将挤到前面,眯着眼仔细打量她:“我说怎么眼熟,宴上你戴着面纱……”
他突然拍腿:“对对对!魔君大人确实单独留了你!”
乌竹眠面不改色:“对吧。”
刀疤魔将顿时兴奋地对同僚解释:“这姑娘的剑舞可是了不得的啊!魔君大人看得那是目不转睛,后来还……”
“咳。”见这人越说越离谱,乌竹眠轻咳一声打断:“魔君需要静养。”
众魔将反应过来,赤角魔将连忙吩咐:“快开道!送主上回宫!”
乌竹眠一把抱起宿诀大步前行,听到身后魔将们小声议论:
“难怪主上那日破例留人啊……”
“我就说主上从不让舞姬近身吧,外面那些人就爱胡说。”
“嘘,没看见主上连魔君令都给了这个姑娘嘛!”
乌竹眠低头看了眼昏迷的宿诀,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这魔君令分明是她方才顺手从他腰间摸的,不过这些魔将都怎么回事,一个个的,比说书的还能说。
*
宿诀再次睁开眼时,魔宫的鲛纱帐幔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窗外斜阳将尽,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白玉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撑起身,魔纹褪去的左眼还有些刺痛,透过半开的轩窗,他看见檐下木廊上坐着的身影,陌生又熟悉。
乌竹眠背对着宿诀,正在用软布仔细地擦拭且慢,夕阳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发间一根朴素木簪斜斜挽着青丝,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侧,随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宿诀突然僵住。
眼前的画面与脑海中闪回的片段严丝合缝的重叠。
某个黄昏,漫天绿意中,似乎也曾有个少女这样坐在廊下拭剑,发梢还沾着练剑时打落的花瓣,听见脚步声回头时,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师兄!我最近新创了一套剑法,你要不要看一看?”
记忆里的声音清脆如铃,震得宿诀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明明没有伤口,却泛起了绵密的疼痛。
檐下的乌竹眠似有所觉,转头望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手里的剑穗轻轻一晃,暗红色的丝绳缠着干枯的梅枝,一枚……感觉很眼熟的剑穗。
三寸长的暗红丝绳,缠着段枯梅枝,梅枝早已失了生机,却奇迹般保持着绽放时的姿态,五片干枯的花瓣仿佛随时会重新舒展,穗尾坠着颗冰晶似的玉珠,内里封着一点朱砂,在光下会泛起血髓般的光泽。
这是乌竹眠及笄那年,宿诀送的礼物。
记忆里的雪下得很大,少年宿诀跪坐在青玉案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刻刀,正在雕琢那颗冰玉珠,窗外红梅映雪,偶有落瓣飘进窗棂,沾在他未束的发间。
“师兄在做什么?”乌竹眠趴在案边,呵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
宿诀转头看她:“闭眼。”
等乌竹眠再睁眼时,一截缠着梅枝的剑穗已经系在且慢身上,宿诀正用灵力将最后一点朱砂封入玉珠,暖光里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你不是就喜欢剑穗嘛,这是师兄送给你的生辰礼。”他屈指轻弹玉珠:“东海冰玉,西山朱砂,再烈的剑气也震不碎。”
乌竹眠晃了晃剑穗,那点朱砂在玉珠里流转,像封存了一缕晚霞。
而如今,这枚剑穗似乎勾起了宿诀的一些回忆。
他突然从榻上起身,魔君华服都来不及披,赤足踩过冰凉的白玉砖,动作有些仓促,推开门时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青鸟。
在这“扑簌簌”的振翅声中,乌竹眠已经了站起来,剑鞘抵着廊柱,静静看他。
“你.....”\"宿诀的喉结滚动了下,魔纹在颈侧若隐若现:“从前是不是......”
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哑然。
他该问什么?问你是不是死而复生的剑尊?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是不是同门师兄妹?
乌竹眠望着他赤足上沾染的尘灰,忽然伸手拂过,长廊沿途垂挂的灯盏熠熠亮起,灯芯“噗”地燃起了青焰,光亮落在她的瞳孔里,微微摇曳。
“兄长当年说过。”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灯亮时,就是该回家的时候。”
那年乌竹眠刚满十岁,痴迷新学的“流云十三式”剑法,日日泡在后山练到暮色四合,有一次太过专注,下山时险些跌进冰窟,被巡山的宿诀拎着后领拽回来时,靴子都结了一层冰碴。
第二日黄昏,她照例练到星子初现,收剑时才察觉到异样,只见原本漆黑的山道上,竟亮起了一盏盏青纱灯。
暖黄的光晕沿着石阶蜿蜒而下,像一条坠入凡间的星河,每盏灯下都悬着张防水符,在风雪中纹丝不动,乌竹眠凑近看,发现灯罩上还画着小小的梅花。
她沿着山道、顺着灯河往下跑,发间落的雪都成了金粉,跑到山腰处,撞见了正在挂最后一盏灯的宿诀。
少年师兄的白衣被风吹得鼓荡,指尖还凝着点灯用的灵火。
“师兄!”乌竹眠的眼睛亮晶晶的,指着满山灯火:“这些……”
“顺路。”宿诀把灯挂好,顺手拍掉她肩上的雪:“好了,练完剑就早点回去休息。”
看着满长廊的灯,宿诀似乎受到了触动,瞳孔骤然收缩,破碎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元夕夜永不停歇的烟花,月下摇晃不止的竹林,满山道耀眼的灯河……
魔宫的长风突然变得很温柔,卷着不知从哪飘来的桃花瓣,轻轻落在乌竹眠肩头。
“师兄,不要着急。”且慢的剑身上传来清越的嗡鸣,乌竹眠轻声说道:“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来等师兄想起来。”
“想起来青荇山。”
“想起来师门里的所有人。”
“想起来……”
乌竹眠忽然停住,因为宿诀的异色双瞳里,正有一颗泪珠滚落,那滴泪坠在剑穗的梅枝上,竟让枯枝瞬间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