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老宅——
[我其实之前就想和你说的]
之前?
楚芙被长刘海遮住的眼眸,内里一片冷意。
楚芙很清楚文澜的这句“之前”,并不是给她现在正扮演的这个“楚昭”说的,而是楚昭还在的时候,文澜就想告诉对方的话。
这个认知,比楚芙现在被迫在文澜面前,扮演她最厌恶的人,还要让她恶心。
所以,之前文澜态度缓和,对方与楚昭之间,那些客气生疏地相处,全然都是表象。
即便没有后来楚昭在乌岸山,救下文澜的事——
文澜也是真心想过,要和楚昭修补关系,重新建立母女情分的。
文澜放弃她,而选择楚昭,远比她想的要早。
“……”文澜在等她答复,楚芙很清楚这件事。
但她的面部像是坏死,连动下唇角都觉得艰难。
楚芙闭了闭眼睛,她又开始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沉重的,不断向下落坠的失重感。
周围混沌一片,脚下是悬浮的木板,楚芙每落下一层,脚下踩住的木板,就崩裂一块。
楚芙很清楚,这些木板是什么。
是楚叙说永远不会丢下她,永远都会保护她,永远只做她的二哥。
是楚璋说不要害怕,你永远比楚昭适合楚家。
是楚望说,我永远都只会有楚芙这一位姐姐。
也是楚滕说,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才是我楚家的亲生女儿。
是文澜说,小芙就是我的亲生女儿,在我心中,谁也取代不了。
……
把希望寄托于旁人给予的承诺和爱,现在输得一塌糊涂,也不是多难预料的局面。
只是从前,春光正好,和风旭旭,在楚芙眼前展开的,是盈满鲜花与宠爱的明丽坦途。
她走得顺畅,志得意满,自然不会低头去看脚下——
更不会意识到,她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路面,而是浸了水的湿木。
既是湿木,那么迟早都会朽烂。
所以现在,她同地面一起朽烂,坠进无边无际的深渊。
“昭昭?昭昭……”
文澜略带焦急的呼喊声,将楚芙从黑沉如沼泽的思绪中,拽离出来。
昭昭?
她想要冷笑,但最后却是垂低了头,露出一点歉疚的情绪。
“对不起,母……”她顿了顿,像是有些生疏,试探地改了口:“妈妈。”
文澜面上的焦急,霎时间,如潮水退离海岸。
她看着“楚昭”,眼中流露出无穷无尽的欢喜来,那双温柔多愁的眼眸,在此刻也闪动着明亮的光彩。
文澜笑起来,双手紧紧地握住楚芙的手:“昭昭……”
她眼圈甚至隐隐发红:“能听见你这样叫妈妈,妈妈真的好开心。”
“昭昭,从前是妈妈不好……”文澜情绪过于激动,声音里都带了几分颤抖:“妈妈以后会好好待你的,你相信妈妈……好不好?”
楚芙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她并不想看见,文澜因为“楚昭”的一句“妈妈”,就喜极而泣的一张脸。
那会让楚芙再一次地意识到,血脉亲情终究是她这个外人,永远都踏不过的一道天堑。
而她曾经笃信的,文澜爱她远胜过亲生女儿的事,也只是她一个人的信以为真。
但同时,感受着文澜紧握在她双手上的力道……
楚芙不知为何,心中竟陡然生出股快意来。
这个女人,这个曾经说,只把她楚芙,当成是唯一女儿的“母亲”。
现在握着她这个养女的手,口中喊着亲生女儿的小名。
文澜表现得这样动情,那双含泪的眼睛,却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认不出来。
这样的“母爱”……实在是荒诞又可怜。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楚芙毫不怀疑,自己都要冷笑出声了。
但现在,她当然不能这样做。
……
所以楚芙回握住文澜的手,声音干涩却又坚定:“好。”
“我相信妈妈。”
“乖孩子……”文澜声音颤抖,眼泪瞬间涌流出来:“我的昭昭……”
她松开楚芙的手,转而将她眼前的“昭昭”,用力的抱进自己的怀里。
“昭昭……”文澜摸着楚芙垂落至腰的长发,感受着怀中温热的,属于她心心念念的,女儿的气息。
文澜收紧双臂,怀中有种充盈的,像是被她找寻已久的东西,好好填满的感觉。
但不知为何,从她的心口,竟生出一种更为强烈的缺憾感。
胸腔深处像是破开一个大洞,文澜抱“楚昭”抱得越紧,这个血洞就越空。
文澜泪落得更凶了,她感到难过,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应该已经找到了她的昭昭。
她的昭昭也平安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没有就那样葬身在乌岸山上。
更没有像她梦里常见到的那样,孤零零地待在一方小土墓中,连个墓碑都没有。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这样难过?
……*
楚芙感受着浸润在她肩头,颈间的眼泪,她回拥住文澜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文澜抱她抱得也很紧,而且越来越紧——
紧到就像是要将两个并不匹配的螺丝和螺帽,强行拧转在一起。
楚芙几乎要呼不上气。
她胸口也闷痛得厉害。
如果她能像对待楚璋一样,无情的,甚至报复性地对待文澜。
那也许楚芙不会这样难熬。
可她偏偏是真的在乎文澜。
楚芙将头同样也埋进文澜的颈窝,她抱紧文澜消瘦的身体,手指感受着对方脊骨的起伏。
楚芙安抚性地拍了拍文澜的背部,声音很轻,像护住一朵风一吹就散的蒲公英。
“别哭了。”
“妈妈,我会陪着你。”
“我会永远陪着你。”
————*
楚滕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表情从不可置信,强忍怒气,到最后归于平静。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出去的时候,还将大敞的房门关上了。
“咔哒。”
屋门合上,楚滕背对着房门站着,久久不发一言,也没有任何动作。
像是原地站成了一尊石像。
汪管家看了一眼时间,表情有些为难。
眼看楚滕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要站到什么时候,到时候耽误会议,又要训斥他做不好事……
汪管家到底还是出声提醒道:“楚董,九点半您在公司有一场会议要开。”
楚滕被他这声惊醒,侧眸面无表情地看向汪管家。
汪管家只低垂着头继续道:“还有大少爷那里,您还去医院探望吗?”
楚滕收回目光,面上平静得像是安上了一张面具。
“医院就先不去了,有什么特殊情况,再来汇报我就行。”
“不,还按刚才说的,你亲自去,之后亲自来回我。”
汪管家点头应下:“好的。”
楚滕颔首,侧身回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楚芙那里……暂时不用管。”
“只多照看着阿澜,只要她能让阿澜高兴,其他的都可以先放一边。”
王管家瞳孔震颤:所以……芙小姐做下了那样的错事,但就因为她在夫人面前,假扮了昭小姐,能讨得夫人的欢心——
大少爷昨晚受的罪,就这样揭过去了?
那如果大少爷的腿部,因为二次受创,而产生不可逆的伤害,留下极严重的后遗症呢?
如果发展到那种地步,楚滕也就像现在这样,把这事先放到一边,也并不处罚芙小姐吗?
汪管家都不敢想,等他过会儿去到医院里,被楚璋问起楚芙的下落,和楚滕的反应时——
他将事情原本说了,大少爷会有多寒心。
汪管家抬头看了眼楚滕鬓边,新添的白发,心中沉沉叹一口气。
先生已经开始老了,大少爷却还年轻,手段也雷厉风行,是一把出鞘之后,锋锐无匹的尖刀。
这柄尖刀,甘愿被先生所掌控时,那当然是父子齐心,无往不利的美谈。
但如果他调转刀锋,刺向先生……已经逐渐失去雄心,只想求稳的先生,却也未必还能抵挡得住啊。
汪管家心中忧虑,却也不能说什么。
他只点头应下:“我明白了。”
“但大少爷那里,一定很盼望您的到来,您今天……”
汪管家委婉的劝告,还没能说出口,就被楚滕打断。
“不要过问你不该管的事。”
汪管家无声叹息,他躬下身:“是,我明白了。”
“我去为您备车。”
汪管家转身准备离开,刚走出两步。
他听见楚滕不带任何情绪的冰冷声音:“从现在起,家里所有人见到楚芙,都称呼她为昭小姐,尤其是在阿澜面前,明白了吗?”
汪管家:“……”
他喉间干涩一片:“是。”
昭小姐在这个家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要被以这样荒诞的形式,抹消了吗?
但这对昭小姐来说……是否也算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