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大燕,皇帝寝宫中。
“你别去…”
“你不能去……”
“你还不能死……”
周身柔软的触感印证着身体没受到半点威胁,依然安稳在寝宫的床榻上。
易衔月觉察到这是梦境,理智夺回了主导。
眼前身影模糊,看不清五官面容,只见一身银光摄人的铠甲。
他一直重复着控告般的规劝,声音如泣如诉。
“你是谁?”
她直视前方,面前唯有这位戎装的将军。
仅这一人的压迫感,远胜千军万马。
明明能清晰地感觉到四肢百骸,可百般挣扎都无法驱动一点,连小指都动弹不得。
“答应我……”
“答应我,好吗……”
骑马的无面将军步步走进,近到易衔月只有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父亲?”
易衔月惊讶之余,心尖一阵酸楚。
“走了这么多年,何必这个时候来女儿的梦里?”
面容渐渐清晰,她上前半步问:“就来这么一趟,还是来吓唬我的,你的女儿才不会因为这种事被吓到。”
易老将军的表情渐渐柔和,似有千言万语要嘱托,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静静地看着她。
“父亲……此番前来,是为了告诫女儿,朝云一战不可打吗?”
易衔月低下了头,不愿直视父亲深邃的眼眸。
“可女儿心意已决,不会再由他人摆布……继承爹爹的遗志,保护好这块土地上的人……”
当她再次抬头,戎装将军的脸骤然改变,幻化成了易衔舟的模样。
“哥哥……”
易衔舟脸上带着淡淡的悲伤和决绝,一如那日挥剑自刎时的神情。
那一幕犹如挥散不去的心魔,深深的懊悔直抵胸腔,像一只有形的手捏紧了易衔月的心脏。
心间的感情猛然爆发——
易衔月从梦魇中挣扎醒来,床褥已被背后薄汗浸透。
一阵微风拂过身体,初夏时节入夜后,竟还显得有些凉。
“啊……”
她大口喘着气,手脚像坠入冰窟时一样凉,视线在房中游移,扫过殿中万年不变的陈设。
一切如常,没有异状,除了半透床幔后窗口依稀可见的一团黑影。
下床走近,这才看清窗口的动静。
是一只浑身漆黑的游隼落在窗前。
它的叫声并不凶猛,反倒十分尖厉,划过耳膜时,带来浑身皮肤的战栗。
尤其是,当易衔月认出那是哥哥的游隼后。
她将游隼引到臂上,取下它脚上的信展开。
看罢,她将屋中的灯盏点起。
屋外值夜的太监隔着门轻声问道:“陛下,您醒了?可有什么吩咐?”
“朕没事。”
只不过有些脏东西要烧干净。
易衔月看着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信,无比嫌恶。
她一夜再未合眼。
·
三日后,裴克己快马回京。
“我回来了。”
易衔月喉间发涩,“嗯,回来就好……”
“他们……”
裴克己如火焚心,心头与脸上密布的阴云让他的脸色比往常更阴沉了几分。
一声尖啸,游隼从御花园中盘旋飞回落在窗沿。
它的喙紧紧咬住一只雀鸟,欢快地吞吃了下去。
“今日早朝,我已经把朝云和亲的消息公布出去了。”
易衔月绝不会忘记,那晚绑在游隼脚上的信件内容。
短短一张小纸上,次仁平措把羞辱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大燕亲启。为促邦交,朝云求娶名门贵女易衔月,共结秦晋之好……次仁平措亲笔。”
……
在常人眼中,求娶他国皇后,也无异于把大燕当成砧板上的任人宰割的鱼肉。
早朝时消息一宣布,朝中上下一片哗然。
众臣皆义愤填膺,愤慨朝云恶劣行径。
朝云蛮夷,不知礼数,怎能让一国皇后再嫁和亲?
大燕怎可遭受这种羞辱?!
他们皆进言道:易家满门忠烈,不能让将军遗孤再为国献身,遭受非人折磨。
有人提议,与朝云商议,从宫女中择合适女子百名以作交换。
此言一出,朝中的沉默被点燃成一片沸腾,众官纷纷指责这息事宁人的昏招。
若大燕人人皆如此没有骨气,往后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分一杯羹?
双拳难敌四手,提出这事的小官自然辩不过好几个巧舌如簧的文臣。
见事态难收,他咬了咬牙,跪下请皇意裁决。
易衔月把玩着手中玉貔貅,心不在焉地问着:“兵部郎中,你为何要这么说啊?”
“陛下……”
兵部郎中接下来一席话,将朝廷的气氛将至冰点。
“陛下,朝云既然能提出这种条件,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形式,大燕守好祖宗之地已是勉强,又有何力能抗击朝云铁骑?”
他拱手行礼,“近年来,戍守边关的将领折损数位,满五年顺利归京者屈指可数,足以见情况凶险。”
众官沉默不语,兵部郎中所言非虚,他们在这愤怒又有什么用?
大燕势必要付出代价,贡女送物,已经是最柔和的一种了。
要是有个贤明能干的君主带领,扭转乾坤未必不可,但……
大燕如今的帝王裴祎,上任仅仅维持了一年的勤勉,就暴露出荒淫无度的本性。
好不容易有些起色,情况急转直下,哪有能和朝云抗衡的本事?
一旦开战,朝不保夕,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易衔月一边皱眉思考,一边继续把玩玉貔貅,不慎手滑。
玉貔貅落在鹅绒毡上,没有声响,却裂了一角。
她不耐烦地催促着身边的小顺子,“把朕刚定做的玉壶拿来,快些。”
语毕,半晌才回过神来,把目光放回满朝文武身上。
“诸位爱卿为何不发一语?”
众人鸦雀无声。
“那朕就当你们没有异议了。”
皇帝起身,看向站在前列的几位重臣。
“礼部,择一个近来宜嫁娶的好日子。”
百官听闻,皆心中一沉。
“工部,朕拨五千两白银,库中玉石任用,最快速度打造一顶花轿。”
百官听闻,皆内心哀愤。
“户部,择良籍宗室女百人,由朕钦点貌美者五人,作易皇后陪嫁。”
百官听闻,皆满腔愤怒。
“邵流玉。”
易衔月的目光看向一席青衣的少年郎,“替朕暂理朝务。”
在百官的惊诧之中,皇帝宣布:既然朝云有此意,他就亲自送易皇后出塞,以示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