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当天,现场效果和罗桑县人预料的一样好。
祝峻大手一挥,高调拍下豪车,连宣传费都省了,借着罗桑县请来的所有媒体记者,把罗桑县“互联网+”探索送上风口。
只要提到罗桑县“互联网+”,就绕不开他祝峻。
茶歇时间,祝峻客客气气地和记者寒暄,说了几句话以后,从怀里掏出小小卡片,弯下腰,给每位记者塞了一个:“车马费,不成敬意。”
意思是让记者替他美言。
活动又开始。
看着祝峻的背影,年轻记者感叹:“……那辆车比我命都贵!”
老记者“哼”了声。
年轻记者说:“心系慈善,他人还怪好嘞。”
“他?好人?他的收益可比罗桑县大多了。”老记者指挥摄像把镜头对准祝峻,“根据国家政策要求,各地都要开始摸索‘互联网+’,所以大家肯定都会搜索这条新闻背后的支持商,他算是坐上风口又添了把火。一辆车钱出去,至少十辆车钱回来。”
“做了记者,真是对企业家祛魅。这些人,个顶个的精刮。”年轻记者叹气。
“论迹不论心。”老记者心不在焉地说,“只要真的能帮到人,其他的,你不要想那么多。”
年轻记者没再说话。
……
罗璇走上台。
“女厂长啊。”小记者注视着台上。
罗璇拿着话筒,端正地开口:“我来公布活动筹款的用途。”
“一部分用来资助本地留守儿童,籍贯不限;另一部分用来资助罗桑县籍贯的城市农民工随迁子女。”
下面立刻有记者问:“留守儿童我们了解,但什么是随迁子女?”
罗璇解释:“随迁子女,指的是进城务工人员的子女,他们原本在农村生活,当爸妈进城打工,变成农民工,这些孩子就被接到城市生活、学习。简单来说,就是农民工的孩子。”
有人质疑:“既然这些孩子已经进城,不在罗桑县生活,为什么还要为他们专门拨款?毕竟,善款的一半只提供给罗桑县户籍的农民工,做慈善限定户籍,这是否合适?”
场面僵了僵。
赵书记轻轻咳了一声,罗璇把话筒递给他。
赵书记说:“因为孩子就是罗桑县的未来。大家都知道,让儿童与父母分开,与祖辈留守在农村,并非最好的教育方式。中国有数量庞大的农村,就有数量庞大的农民工和留守儿童,长此以往,会影响到国家的未来。因此,在我们看来,解决本地留守儿童教育问题的一个办法,就是为农民工随迁子女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中国政府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罗桑县跟随国家脚步。”
赵书记显然是个护犊子的,他高屋建瓴地讲完政策依据和国家发展方向,现场没有质疑了,一片安静。
赵书记把话筒递回给罗璇,示意她讲下去。
罗璇说:“农民工建设了繁华城市,却不知道怎样让自己的孩子享受这座城市的教育资源,只能把孩子留在老家,造成一批又一批的留守儿童。”
“因此,我们希望,为随迁子女在城市学习与生活提供专业人士的必要援助。”
小记者在下面感慨:“唉,确实呀,我租的房子,隔壁就是随迁子女学校,我见到很多农民工家长在校门口打转,一头雾水,他们不知道办入学应该找哪些政府单位。”
“那可难喽。”老记者说,“得证明自己在当地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住所、稳定的收入,还得缴纳各种保险,还得成为常住人口,还得……嗨!我本科毕业,迁户口都办得头晕眼花,更何况他们。”
两人看向台上的罗璇。
老记者突然回过神来:“你别玩手机,你这死孩子!”
年轻记者讪笑:“哎呀,看罗厂长身上的裙子太好看了,我这手啊就不听使唤地打开了淘宝……拐进了她妈开的红星网店……下了单……唉。你说我这手,怎么自作主张呢!”
老记者“呸”了声。
罗璇站在灯光下,继续说。
“……关于资金用途。”
“……比如,随迁子女入学难,入学需要根据地方政策办理很多证件,需要大量从城市往返老家的车费,那么农民工就可以申请志愿者帮忙,咨询政策解读,并申请车马费……”
“……比如,随迁子女融入城市生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需要提供心理咨询甚至法律援助……”
“……比如,农民工进城打工之前,可以用这笔资金,组织大家重视政策、学习政策、解读政策、了解政策。”
“很多时候,农民工不去寻求帮助,仅仅因为他彻头彻尾的茫然,不知道有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因此,面向农民工的培训,并非作深度解读,而是编成小故事、顺口溜,田间地头,把知识掰开了揉碎了塞进他的脑子,比如——”
“农民工张三和李四都喜欢寡妇王小凤,王小凤担心自己的随迁女儿,于是张三和李四为了讨寡妇欢心,想办法帮她的孩子办学籍,那么都需要哪些手续呢……”
现场哄笑起来。
小记者笑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讲完,罗璇挥舞拳头,咬牙切齿:“我们的目标是——你!只需要!模糊地知道!有这么回事!遇到问题的时候!就!回来找我!不用你懂!”
现场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又渐渐响起掌声。
掌声一个传一个,连绵成势,最终汇聚作一处,如罗桑河水翻滚,如骤雨拍打在河面,滚滚而至,经久不衰。
小记者边笑边拍手:“这个没得说,这是真在一线干过,是真和农民工打过交道。”
老记者感慨:“务实,多么重要。人啊,还得扎根在一线,扎扎实实地做实事,提出来的办法才不悬浮。你说那些大道理,说破了喉咙,谁听呢?那些大道理,是讲给大众听的吗?”
小记者歪鼻子:“才不是。我看啊,那些人讲的大道理,都是说给上头听的,他们的头昂得高高,从来都没往下看过一眼。”
罗璇在台上说:“下面请具体负责人上台,讲解细则,并接受公众监督。”
“来活了,拍吧。”老记者说。
小记者抬起头。
……
忽地,她指着台上说:“那个,不是上次工人占了罗桑厂,挺身而出去爬墙的人吗?”
张东尧穿着一件白衬衫,在灯光下,亮得刺眼,白得严肃。
“他,我记得他。”小记者轻声说,“当残疾工人和退休老工人躺在地下,喊着和厂子一起死的时候,这个小伙子从他们之中穿过,未曾向地下的人看哪怕一眼。他似乎不关心普通人,也不怜悯老人和残疾工人。”
老记者注视着张东尧。
沉默了很久,他说:“但他依旧在这里。他依旧守着这个县,为工人做事,为农民发声。”
“师傅,您是想说,论迹不论心吗?”
“我想说,人是有很多面的……人也都是会变的。”老记者说,“一线工作难做,我们不是他,我们要少一些苛责,多一些宽容。”
台下,有人质疑张东尧:“张博士,你是博士,天然是社会精英,您的履历太过耀眼,可以很容易地去社会上找一份高薪的工作。那么,您会长久地留在罗桑县,来负责推动这件事吗?您有过基层一线的工作经验吗?您知道农民工随迁子女工作具体该如何开展吗?我们应该如何信任你,能善始善终地把这笔钱用到位、把这份不赚钱的工作尽职尽责做好呢?”
“张博士,我们并非对您有意见,我们只是必须履行公众监督职责。”
张东尧坦然道:“我不会半途而废,也没人比我更合适这个项目。这个项目,是我自己主动争取的,佐证材料有相应几次会议的发言纪要,以及内部竞聘的公示。程序与流程合规透明,欢迎公众监督。”
“您争取这个机会,是为了给您的履历贴金,从而走仕途吗?”提问的是南方系的记者,异常犀利,“您有私心吗?”
张东尧静默了几秒钟。
“有。”他说。
现场哗然。
“您的私心是什么?”记者追问。
“因为我自己就是农民工随迁子女。”张东尧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