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语湖,湖不沉,语倒沉。
这是赵怀真翻遍地图册,才在角落找到的一行小字,配图是一块被折痕压歪的水墨图,旁边画着一只看不出种类的鸟,张嘴吐出一句话:“你听到你自己了吗?”
“这地儿听着就怪。”唐清砚低头瞧着地图,仿佛那只鸟正对着他发问。
“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自己’。”云缨往前一指,“是怎么过这片水?”
湖面平静,像一张未被打扰的白纸。但纸上倒映的,却不是三人。
“咦?”唐清砚蹲下身,凑近水面,“我的倒影哪去了?”
云缨皱眉,她望见湖面上方映着的,是一个面色阴郁、头戴乌帽的老人,双手交叉,默不作声。
“那是……”她一怔,“我五岁时见过的街口算命老头!他还骗我铜板说我以后会嫁给一只鸡。”
赵怀真低声道:“不是他,是你的记忆。”
湖面悄无声息地泛起波澜,几圈水纹一层层散开,三人的倒影全被拉扯成了模糊的光斑。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从湖中央传来:“听影为真,言心则开。尔等既至,可敢入湖?”
云缨挑眉:“敢倒是敢,就是你说得有点绕。”
湖心升起一座浮桥,连接至对岸的石亭。亭子中坐着一人,一袭青衣,正好面湖而坐,似乎正在跟水里的自己聊天。
“这浮桥看起来挺稳的。”唐清砚试探地踏上一步,没掉下去。
赵怀真扫了眼桥边:“踏桥者需沉声过,不可发言,否则水响自至。”
云缨:“又是沉默试炼?”
“应该不是考察谁更安静,而是……谁能听懂沉默。”赵怀真的声音比往常更低了些。
于是三人悄无声息地踏上浮桥。桥面之下水声极微,像是谁用指尖轻抚琴弦,若有若无地诉说着什么。
走到一半,湖面忽然升腾起一阵轻雾,每人脚下都冒出一圈淡淡的光圈。
然后他们听见了——
不是耳朵听见的那种听见,而是脑袋里的一种“听”。
云缨听见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奶声奶气地说:“你才不会变强呢,你只会冲,冲了就躺下,还哭鼻子。”
她身体一震,那是她五岁时输给后山王铁蛋,被按在泥地里哭的那天。
唐清砚听见的却是:“你这把手会抖,你心里没底,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你自己。”
他下意识看向自己手心,果然微微出汗,飞针已经不能稳稳扎在虎口线上。
赵怀真听见的,是一句带着讽刺的男音:“你不是沉稳,是你从来不敢往前半步。”
他沉默,手掌慢慢收紧。
浮桥开始微微摇晃。
“不能再听了。”云缨低声道,“它会引诱你沉入自己的回音里。”
他们加快脚步,走到湖中心时,三人面前各自浮现出一道水墙,墙中映出的是……他们自己。
但又不完全一样。
云缨面前那个“自己”,身披厚甲,脸上挂着夸张的笑:“你打得赢,却没人懂你图什么。”
唐清砚面前的他自己,脸上涂满了伪装用的花粉,讥笑地开口:“你从来没想赢,你只是怕输。”
赵怀真看到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你不是想救人,你只是想证明自己值得留在队伍里。”
三人齐齐停步。
水墙无声地凝成实体,三道倒影身形一震,竟从水墙中缓步走出——每人,对上了自己的“倒影”。
“荒界最喜欢这种打心理战的手段。”云缨冷笑,“不过我今天不怕了。”
她对面的倒影抽出一柄比火缨枪更粗三倍的红焰战矛,火光吞吐,一开场就猛扑过来。
云缨一边后退一边笑:“连影子都比我大只,是不是怕我小?”
她猛地一转身,火缨枪绕身横扫,两人撞在一起,火焰与火焰相撞,爆出炽白的光。
唐清砚则被迫退入桥边,倒影手持三十六枚银针,每一针都刚好对准他旧伤。
“你知道我会往哪儿闪。”唐清砚轻笑,指尖一弹,十六枚针雨飞出,掠过桥栏,在空中拉出一道银线。
但倒影却一抬手,针线皆断。
“它真比我准?”唐清砚双眼微眯,“不,它知道我的出针习惯。”
他开始尝试反着出针、出奇不意,而不是依靠惯性技法。战斗一下变得错综复杂,像两个针匠在打架,谁都不肯先扎下最后一针。
赵怀真则站在最外侧,他的倒影没有拔剑,而是站在那,一言不发。
“你不打我?”赵怀真问。
倒影回道:“我不需要打你。你打不过你自己。”
他盯着那张脸,那张安静却始终带着保留的脸——那是他许多年不敢触碰的样子,压抑、控制、克制,一切都井然有序,却也失了温度。
“那不是真我。”他缓缓拔剑,“但我知道你代表了我某一部分。”
长剑一横,他主动出招。
倒影也在一瞬间拔剑——剑招竟一模一样。
于是,三人皆与倒影陷入了胶着状态。
云缨一招击退对方,倒影倒退半步,又笑嘻嘻地冲上来:“你是不是想当英雄?”
“我想的是不让你再唧唧歪歪。”
火焰如怒,枪风裹住对方,再次一击正中胸口。
唐清砚额头冒汗:“我如果继续按照他对我印象的老路打,是打不赢的。”
他当即一咬牙,改用脚尖翻飞,重新布阵,而不是针来针往。
赵怀真闭上眼,再睁开时,语气低冷:“你也可以消失了。”
他长剑一挑,反手劈出一道青光,那一刻的剑意完全不按章法来——而是他真正的思考与感觉。
三道倒影,同时停顿。
下一瞬,轰然碎裂,化作水波消散。
桥面归于平静,三人气喘吁吁地站在桥心。
石亭中传来一个声音:“过者,听己真言,非以战胜倒影,乃在诚听己言。”
赵怀真叹息一声:“还是绕来绕去地教做人。”
云缨踢了踢脚:“不过说实话,这一战倒是挺爽的。”
唐清砚捡回几枚弯掉的飞针:“我决定回去把旧习全改了,针也换成左手出。”
湖面浮现出一道金光,一枚精巧的青玉印漂浮在三人面前,旁边还有一块拼图状的地图碎片。
云缨:“这一块比上次的大!”
赵怀真接过印信:“荒界左道考验,其实是打心眼里的事。”
“我们该去哪儿?”唐清砚翻看地图册,下一页赫然写着:“第三关·空楼棋局。”
云缨眉头一挑:“又要下棋?”
唐清砚惨叫一声:“你们别让我对上赵怀真啊!他上次跟我下了一盘,用飞针摆成双飞燕让我投降!”
赵怀真:“我还没用飞鱼阵呢。”
三人又笑作一团。
风吹过沉语湖,湖水倒影再次清澈,只映出天光云影,再无旁人。
他们将去往空楼,走进一场没有对手的棋局——唯心对弈,棋落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