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就能俯瞰城市的环围灯火,而倚上外飘窗,也看不见曾盘旋在城市上空、星星与月亮的影子。
越繁华的地段,越有喧闹背景之后的凄凉。夜暗如水,只有对面塔楼住户的灯光印上这张朴素的床。
这是迄今为止,与他相处中最为平实的所在,处处体现着布衣之族淳朴的气息。
平常百姓的家居装饰及陈设,没有天价的卫浴,没有刻意招摇的炫示。
青瓷主体及底座的台灯、简简单单的米色布艺沙发、乳白色原木四柱床,月白色绣花床单、空荡雪白的四壁,如暗喻女主人贤良淑德的高贵品质一般,静静地在四周绽放简朴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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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无可消遣,看上去他也别无所图。
夜夜笙歌,男人女人总是会累的,这一点他定是深有体会。
在沙发上依偎聊天,从我的大学四年,直到他的xJJ发迹,每个人的故事如行云流水般自高山飞泻,聊得越来越忘我,也越来越陶醉。
无酒相伴,君子之交淡如水,以茶代酒,恨不能彼此将历史全盘交付。
“岳惠帮我不是一星半点。从大一到毕业,如果不是她有意支持,我想我根本没可能到今天。
还有件事我没有跟你说过,大四上半年我为毕业论文找公司实习,货币银行学的一位导师自己下海当了公司老总,找我去做公关,”
我坐他膝旁,他笼我入怀正听得聚精会神,听到此处显然别有用意,扭头认真审视我,奚落般轻轻扬眉。
“哦?”
那神情望之可恨,我本能将它置若罔闻,不屑蔑视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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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有的人,总要自己想办法找活路,我知道你龌龊的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资本。”
他俊朗的眉眼不自觉地抽搐一下,只一瞬间后,他原本暗讽的目光里饱含怜惜。
我与他都是一种人。
我们同是出身在社会中下层,没有任何背景,都是凭赤手空拳、智慧、世人眼中的不择手段打拼,而白手起家。
都有在黑暗世界生活的经历,是那些强取豪夺让我们看清了这个世界,最本质和隐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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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正安,我和你一样,有的时候是自负又漠视这个世界的。”
“上大一我拒绝了我妈给生活费,因为我恨她每次给我那200块时高高在上的感觉。
每一次都能听到她欲言又止的那句话:看,我还在你身上花了钱,你直到现在,一分钱都没有还我。”
“200块能够什么呢?什么都不够,除了吃饭,我得不到任何自我发展的机会。
我买不了书、看不了电影、不够烫个时髦的头发、买件心仪的衣服、甚至是修一门我感兴趣的辅外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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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将近半年,我满身都是康负路批发市场买的廉价衣服,我在外观上有敏感的虚荣,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自惭形秽甚至让我没信心跟男孩子出去滑场旱冰。
我从来都是拜金的,因为钱涉及了太多东西,而这个世界钱的确万能,所有的快乐都与钱有关。”
“但我不想要她的钱,这钱不是因为爱而给我的,那一刻,她有着将它扔在地上要我匍匐去捡起的姿态,就像施舍。与其这样在鄙夷的目光中去拿那200块,不如靠我自己。”
“她真那么让你痛恨?这么多年了你都不能忘怀?”
他亲密地凑近我,摩娑着我的头发。
“这不是恨,”
我瞥他一眼,越发振振有辞,“我只是因为不爱她。她的所作所为无法让我爱她。因为她让我从小就缺乏爱,缺乏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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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视着我的脸,似乎有好长一段时间,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这样,然然。我们只需要记住她的好,尤其是我,我只需要记住,是她养大了你,因为这个我也要谢她一辈子。”
我忽略他柔情相向的言外之意,思绪继续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的确是她造就了我,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性格越来越孤傲。
为了一个月的生活费,我会顶着烈日去千家万户发传单,从每一个楼门单元的一楼气喘吁吁地爬到6楼,一天下来,整个人都黑了一圈、赚的钱不够买瓶汽水解渴,感觉膝盖都要跑断;去做啤酒女郎,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过为了赚一瓶1块的提成;去康负路批发衣服,在闹市区摆地摊,遇见城管收拾东西抱头鼠窜;天寒地冻在商场门口举着牌子,用可怜兮兮的目光,逡巡那些找家教的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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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苦日子,现在想起来都不觉得苦,虽然当时身处其中,但总觉得前方的目标很甜。
就像那个笑话里:望着悬于房梁上咸肉下饭的父子俩,滋味不在嘴上,而在心里。过了这么多年,越过越平安,但却找不到那种快乐的感觉。
已经拥有的不想放,没有拥有的也知道是奢望,不用想,所以才变得平庸、没有方向。”
他倾身过来,紧紧拥住我。
“会越来越好的,然然,你要相信我。”
好温暖的亲密笼罩全身,我闭上眼睛,这一刻感到世界是公平的,它让我缺了家庭的温暖和母爱,却给我一个能与我倾心相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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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说那个导师,迄今我这一辈子,就没再遇到过比他更可恨的人。”
坐正,认真地回忆起来,“他的生意什么都有涉及,因为在高新区,常跟外国人打交道。我二外修了日语、法语,这一点他找的其他学生打工仔望尘莫及。
给我很高的周薪,工作是陪他的外国客人饭局。
一两周才有一次,我视他为君子、跟他谈条件,开始还很正规,到后来越来越离谱。宿舍十点半关门,我跟他有协议,不能太晚的;”
“结果呢?”
他的表情细致,很感兴趣,轻轻撩着我的头发。
“最后一次我们彻底谈崩,起因是一个法国男人对我很感兴趣。吃完饭不让我走,又带我去夜总会玩。
那种地方我当然是看透了,唱歌跳舞玩得很开,结果那男人越来越有瘾,快十点了还不让我走,又去问他能不能带我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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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在那些客人面前介绍我模棱两可,为了钱我做该做的事,也从来没有揭穿。
结果那一次他实在过分,居然帮那个男人过来跟我谈去酒店;”
“我委婉的暗示都没有用,他劝我不要毁他生意,那单将近有200多万,在包厢门外我们吵了起来,我叫他老师,他不听不理,后来在夜总会当着服务生的面,向我咆哮——说婊子都比我强,不像我拿了钱,什么事都不办……”
瞥见他愈来愈阴沉的脸,我的声音渐渐凄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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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老师,平时看上去道貌岸然,一副知书达理知识分子的模样,没想到在利益的面前,也是这样卑劣不堪。
他拖着我走过长长黑黑的夜总会走廊,叫嚣着——
今天你要是敢走,我就要你好看,又说我看你长得这样,就知道你不是什么正经女孩子,还跟我装什么纯?
别看你是大学生,我要玩你这种女人,一样简单……”
沉重的屈辱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是这么多年一直倾心珍藏自我的阴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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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往事我以为如泰坦尼克号的露丝,就此将它如石沉大海般一辈子珍藏,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在此平淡一刻,把他当作我信念的依靠般,对他淡淡道来。
对上他的眼,那里有着愤怒和怜惜交织的热烈情感,他的手紧紧捂住我渐渐发抖的手。
将它紧紧涵盖,唇轻轻厮磨我的额际,象是安抚更象是保护。
我咽下了心头的苦涩,继续说下去。
“我忘了是怎么跑掉的,只知道是带着恐惧的狼狈离开。我把他的威胁放在脑后,跨大步子就走,听见身后他恶狠狠地说了句,‘你去死吧!’
“第二天,他给我电话,劈头盖脑骂我骂得很难听,那些我都苍白着脸,忍耐着听了下去。
他还觉得不解恨,最后给我一句话‘婊子,你坏我的事!我要搞臭你!看你怎么毕业!’”
那恶毒的语气如此惟妙惟肖,虽然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但却让我自己不自觉地打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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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靠向他的胸膛,喃喃地如同呓语,“正安,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怕吗?死都不会让我觉得有那么可怕过。
我势单力孤、毫无背景,而他是当地黑白两道通吃的家伙。那时候,我除了后悔,就是恨不能找个理由死了去。
我一想到他想要加之我身上的伤害和诋毁,就觉得人这一生在世间的挣扎,去寻找自由和幸福的那些理想,都是没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