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早一个小时,或者早半个小时,是不是命运中的苦难就会改写?
从而将结果变成皆大欢喜?
但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有时侯早哪怕一分钟,都是奢求……
挂了电话,调转马头,手中长鞭在空中挥出愤怒的嘶响,“他们没有过河!他们已经翻过了托纳拉雪山!我们必须往回走!”
所有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刚才策马过河,在黑夜里已奔驰了将近2个小时,却要走回头路,再翻雪山!?
但是他的命令却是如此残酷、坚定不移。“今晚,所有人不能休息!必须翻过托纳拉!”
一言既出,他已如出弦之箭,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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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推搡我,力道不是很粗鲁,“起来!起来!”
我装作熟睡被吵醒、懵懂着睁眼,对上克苏托火光跳跃下晶亮的双眸。
月色的清冷、火光的温暖衬托得他的脸,有了洁净的肤色,也有温情的气息。
“别睡了!吃点东西!喝点水!”
他蹲身时一手拿着褡裢水袋,一手上前推我,那粗硬的物体就差撞上我的脸。
面不改色地将左手包裹的硬布向下扯好,出毯子的左手亦有意识地上抬整理领口,让镯子回归手腕深处。然后接过那水。
——我还有救,我不能死。
——我饿了,必须要好好吃东西,才能不冷,才能活下去。
小睡也很管用,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因为心里有希望,精神也不再萎靡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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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苏托的目光如同闪着寒光的英吉沙,死死地禁锢着我,目光直接、有穿透力,仿佛要通过我若无其事的脸,看到我的心里去。
让我心底直发毛。
还好他只不过是是盯一会儿,然后迈着大步重新走回篝火处。
站起身顾目四望,暗夜笼罩下的苍茫戈壁,与白日所见真是不同。夜凉如水,冷月寒光。天幕如同硕大穹窿,与地面黑暗的连接处,看上去严丝合缝。漫天繁星虽远亦近,孤高、深邃、广袤、神秘。
恶劣与艰苦眷顾着这寸荒凉、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随风沙缱绻万里、遥远飘来的仿佛是毡房牧歌,但此刻根本没有任何心情,还能翩翩起舞。红柳、梭梭草、骆驼刺的纷杂影子,在星月之光下一览无余。
风吹长衣,茕茕身影如同遗世独立。忽然见乌卓等人纷纷席地而坐,表情肃穆认真,开始礼拜。
“万物非主,唯有真主……..”
“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
“…………………….”
即使我被他们遗忘在一边,但在这荒郊野外、戈壁乱滩,我不敢跑。一跑,这个移动的目标一览无余,肯定是三步两步追上、乱枪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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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望望天上星空,忽然发现此时,与某些历史人物四面楚歌般的绝望、虚空心境吻合。
时过境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原本那么平静安宁的日子,让我生生过成了流浪天涯、居无定所、生死时速。而且,还是跟一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这真是造物的安排,从来不遂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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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静默地站着,异族总是无法与他们合拍。当文明遭遇野蛮,究竟是文明胜,还是野蛮败?这是一个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问题。
礼拜完了,这些男人纷纷拿出各种类型的英吉沙,切割烤好的几大块肉。
乌卓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久居商场的文雅之士,分好了,他第一个拿刀扎了吃,吃得比谁都欢。
他肠满脑肥、心满意足了,抓了一块,对克苏托使了个眼色。
而克苏托接过那块肉走过来。
过雪山我几乎死在马上,他多少又算救我一次。即使他也是劫持我的人之一,但至少举动上不是穷凶极恶,还算对他有点好感。
这看上去烤得香喷喷、抹了点盐巴的肉,亦勾起了我的食欲。
要生存还是要尊严?
想起一句话: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我冷嘲地笑笑,既然不敢跑,唯一敢反抗的就是嘴皮子。
“这是马肉还是牛肉?我不吃这个,我吃猪肉。”
伊斯兰禁食马肉,但可能有的穆斯林并不受限。汉语中的‘猪’字,一帮穆斯林倒是耳熟能详。听我说出猪肉那个词,眼睛都急红了,那阵势象是要聚拢过来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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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卓伸手止住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血红的眼睛在篝火跳跃的黑暗背景映衬下,更显可怖,我暗暗为刚才公开的挑衅后悔,低下头几乎不敢看他。
“你们汉人吃猪肉,没有信仰,不讲信誉!”
他仿佛在给某个种族下着结论,语气武断而又斩钉截铁。
“我到过你们的南方,重男轻女的风气很浓。古兰经里说过:‘有女婴不活埋者、不重男轻女者,真主必使他进乐园。’安拉告诉我们:生男生女都是真主的慈悯,他们的生命处于真主的保护之下。我们不像你们,尊重妇女的地位,古兰经上说:信道的人们,不得强占妇女,当作遗产,也不得压迫她们。而你们有钱的汉人,恨不能娶无数个老婆,贪得无厌!”
我低头望望脚下自己方寸的立足之处,冷冷撇撇唇。
“你们这样对待我,还叫尊重妇女的地位。真是虚伪。”
一句话仿佛并没激起他更多的反感,他嘿嘿干笑两声。
一旁的克苏托说了两句乌语,乌卓听了,脸上现出诡异的一丝怪笑,居然走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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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克苏托,却煞有介事地站到我的面前,袖起手。
“你好像敌视穆斯林?”
他看我坦然坐下,三口两口把那块肉吃得精光,突然开口。
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让人遽然汗毛直竖。他全身僵直,表情生硬。只有眼睛背叛着那种冰冷,映着火光的眸子干净澄澈,就像头顶上空的星星。
“我不是。”
我脱口就答,不是辩解,而是向来不了解,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敌视。
他说的这个词,太严重了。
“我不了解穆斯林。但今天﹐伊斯兰在西方人眼里﹐是最不文明的宗教。与西方相比﹐不懂得宽容﹐走极端主义。保守、顽固。他们甚至喜欢拿穆斯林妇女地位,作落后社会的典型。”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那是胡说!古兰经要求尊重妇女,真主给予女子的权利,比他们要多得多!一千年以前﹐安拉就承认女子的财产继承权,她们同男人有一样受教育的权利﹑并且婚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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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难得他这么爱唱高调,我真的有点听不下去了,不由提高了声调,“那么好,为什么在教义的陶熏下这么好战?看你做事的样子,走过的国家应该不少,伊拉克、阿富汗、伊朗、巴勒斯坦,哪个不是战火连绵,生灵涂炭?”
“谁说我们汉人没有信仰?我们信佛,信奉所有人、所有宗教平等。而你们总要全世界承认自己的神是万能而全能的,不愿意承认别人的神。有容乃大,海纳百川才能博大精深。你们维护的教义太狭隘,还要牺牲多少无辜来换回所谓信仰的纯正?”
我越说教育的口气越饱含怜悯,“这其中,最惨的还是你们自己的老百姓。可惜,你们还信誓旦旦地说你们的神是慈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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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说完,一把明晃晃、中型英吉沙的刃面已按在我的脸上,抬头对上的是乌卓冷如寒冰的双眼。
“真是能说会道,汉人形容这样的女人有三寸不烂之舌,或是巧舌如簧?”
他恶狠狠地说,“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割你舌头!”
乌卓在某些问题的处理上真是莽汉一个,动不动就拔刀相向。
这一点狗头军师比他强,至少知道‘晓之以理、先理后兵’,知道精神和灵魂的投降、屈服,才是真正的征服。
果然,克苏托出言止住了乌。乌卓没有反对,见威胁奏效、我已闭嘴,也收了英吉沙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