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雨落檐铃。
白苓斜倚窗棂,托腮望着天际翻涌的墨云。
雨丝连成线,线又编织成网,将满庭灼灼的棠梨春色都笼在氤氲水雾中,似乎也罩在她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晏惊鹤去处理鹿台山银矿一案的收尾工作,那座杀人银矿的幕后黑手竟然是定国公府——当朝皇后的外祖家。
连带着还涉及到靖安侯府、城阳侯府等几家,皆是皇后、太子一脉。
可以说是震惊朝野!
朝堂上议论纷纷,有说证据确凿要圣上严惩不贷,还有的认为是晏相与城阳侯等几家积怨已深,故意伪造证据栽赃陷害。
当然,事情最终的结果全凭燕帝裁决。
因这事是阿慢亲历,他格外在意,打听完消息后便来告知白苓。
“姐姐,燕帝对那些人只做罚薪,说是小惩大诫,其实就是包庇!”阿慢忿忿不平,连素日里最喜爱的栗子糕都捏碎了。
“那燕帝怎么对晏惊鹤的?”白苓收回目光,看向气得脸蛋涨红的少年,这是她最关心之事。
阿慢:“燕帝对晏相倒是嘉奖了一番,但晏相当众驳回所有赏赐,只要给姐姐一个诰命。”
他笑嘻嘻的:“坊间都说,晏相虽然心狠手辣,对未婚妻倒是情深。”
白苓眼睫颤了一下:“确实不假,只是……”
“姐姐这是犹豫了?”阿慢忽然正色,圆溜溜的猫儿眼映着白苓素白的面容,“明日才是计划收尾,姐姐若是不想,还来得及。”
“阿慢。”白苓轻轻叫了他一声,琥珀眸中水光盈盈,“你当真觉得我应该终止此计?”
阿慢诚恳道:“这不是阿慢能决定的,要看姐姐心中所想。”
他取下腰间水囊喝了一口,有淡淡的桂花蜜的香甜萦绕周边,白苓却莫名闻到了一丝苦味。
阿慢又说:“我记得姐姐曾经与我说过,设计此局,只是为了一报曾经林公子戏耍之仇,好让他也尝尝此等滋味。”
“是。”白苓垂下眼睫。
阿慢问:“那姐姐现在是不想报仇了吗?”
“我也不知想不想。”白苓诚实道,“曾经怨他,无非是怨他无心无情,无非是因为爱他却时常被戏耍,满腔爱意得不到回应,可他现在……”
白苓再度望向窗外,怔然出声:“他好像是爱我的,可这里是清宵镜造出的幻境,我又怕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罢了。”
“这些天,他对姐姐如何,我也看在眼里。”
阿慢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说出了口。
“清宵镜照的是灵台最深处的神识,往往代表一个人深藏于心的愿景,这里的晏惊鹤,便是林公子剥去层层假面后的真心。”
“姐,我想,晏相……不林公子应该很爱你,正如此间的幻境一般。”
可他都无心。
白苓没说,只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我还是不知。”
阿慢神色动容:“姐姐……”
白苓缓了一口气,不知想了什么,眸光忽然恢复坚定:
“计划照旧。虽说此间林惊鹤的神识似乎是爱我的,但也无法磨灭他曾经对我的戏弄。”
她的声音又低又沉,恰似外面的压顶的铅云:“若是不让他尝尝我曾经受到的戏弄,我想,出了幻境,他也不会有所改变。”
“好的,姐姐。”阿慢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做的一切决定我都会支持。”
白苓也笑了,虽然并不轻松。
她抬手揉了把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好阿慢,真是我的好弟弟。”
阿慢亲昵蹭了蹭她的掌心,和她说了好一会腻腻歪歪的话,无非是他曾经孤身一人百年,终于有了一个姐姐。
“姐姐就是阿慢最亲最亲的家人。”阿慢抓住她的手,贴在心口处,“以后阿慢会一直跟着姐姐,永不分离。”
“好,永不分离。”白苓眉眼弯弯,“以后啊,姐姐会带阿慢去弱水河,那里有茶树爷爷,还有一只臭美的花孔雀,他们都是姐姐的家人,也会是阿慢的亲人。”
“嗯。”阿慢重重点头,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
他拉着白苓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离开。
而待他走后,白苓脸上的笑容便不复存在。
暮色渐浓,掌灯后,跃动的烛火映得白苓眉眼明明灭灭。
她忽而起身走向妆台,从螺钿匣底取出青瓷小瓶。
釉色莹润的瓷瓶不过寸许,里头装的却是能焚尽理智的炽烈情毒。
明日待赐婚圣旨宣告之后,无论晏惊鹤如何,她都必须将人拿下。如果他还死撑着,那她便用这药“霸王硬上弓”。
她沉吟了许久,将药瓶又放回。
当夜雨霁云开,晏惊鹤来时带着清冽的雨水气息。
今晚是平静安宁的一夜,他亲了亲她的眼角,便如往常般将她圈在怀中入睡。
白苓躺在青年温暖的怀抱中,看向乌云散去后露出的那一弯月牙,想着离十五还有好些日子,终究不得圆满。
身后人平稳的呼吸声里,她睁着眼,直到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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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宫中便派人来宣旨。
因为今天是四月初六,原本心情不大好的晏惊鹤顿时欣喜若狂,握着白苓的手,激动得像个孩子:“阿怜,想是我为你要的恩典来了,太好了!”
白苓看着他开心的笑容,也跟着弯起眉眼:“多谢大人。”
“还叫大人。”晏惊鹤神情无奈,“我不是说了,你我以后都不必用这种称呼。”
白苓从善如流,喊出那两个字:“春去。”
少女声线清脆甜美,晏惊鹤觉得自己有些意境凄凉的字,被她念着就格外动听。
他勾起唇角,揉了一把少女绵软的脸蛋,心满意足:“这才乖嘛。”
晏惊鹤牵起少女的手,满面春风来到宣旨的首领太监黄公公前,恭敬跪下。
白苓跟着一起,在低头之前,和那拿着白毛拂尘的太监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今日并未带任何遮掩容貌之物,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自然认得她这位最得宠爱的长公主。
未戳穿她的身份,是因为她在给燕帝的第二封信中已经尽数说明了此事,以助他铲除奸相为理由。
燕帝虽然宠爱妹妹,但毕竟是一国之君,更看重江山社稷,而且她已经取得晏相真心,事已成定局,只能顺水推舟,答应了这异常荒诞至极的赐婚。
他已经交代身边人,要他们全力配合长公主之计。
“阿怜,太好了。”在宣旨之前,晏惊鹤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十指相扣处沁出薄汗。
在白苓的事情上,这位权倾朝野、智多近妖的权臣便会格外失去理智。
他已经全然忘记,他为白苓求的是“诰命夫人”,可尚未成亲,怎么会有“夫人”之名?
“陛下有诏:
朕膺昊天之眷命,统御万方,兹有枢衡重臣、宰相晏惊鹤,经纬之才堪斡乾坤,谋谟定国……特赐婚于长公主楚苓,钦此——”
尾音在寂静的庭院中久久回荡。
晏惊鹤的指腹还残留着少女肌肤的暖意,此刻却如坠冰窟。
黄公公宣完旨后,似笑非笑看向眉宇阴沉的青年,吊着嗓子:
“晏相,长公主可是陛下最疼爱的妹妹,能娶长公主是天大的荣幸,还不接了圣旨,向陛下谢恩。”
晏惊鹤一字一句似从喉间碾出,凤眸淬着冰棱:“本相已有婚约在身,陛下怕不是弄错了。”
“怎会有错。”黄公公笑,“长公主亲自向陛下求的赐婚,老奴在此恭喜晏相了。”
黄公公将圣旨递给青年,却被一手拂开,圣旨滚落在地面积聚的雨水中,泥沼裹身。
“不必恭喜。”晏惊鹤冷笑一声,拉着少女起身,凤眸凛冽似刀,“与长公主这婚,本相不会成。”
“大胆,你竟敢抗旨!”黄公公手指着他,气得浑身哆嗦,“你可知抗旨乃是杀头的死罪!”
“死罪又何妨。”晏惊鹤揽住少女腰身,声若寒潭玉碎,“本相今生今世,只娶阿怜一人。”
他厉声喝道:“来人,把黄公公和这道假圣旨都给我请出去!”
晏惊鹤侧过身,慢条斯理为少女整理衣襟,淡淡垂眸:“对了,记得禀报陛下,黄公公身为首领太监却假传圣旨,实在罪不可恕,应当严惩不贷。”
“你胆大妄为!”
被晏府玄甲卫拖着走的黄公公,口中骂骂咧咧,“奸臣贼子,待我禀报圣上,定然治你一个谋逆大罪!”
晏惊鹤神情分毫不变,只捂着少女的耳朵,弯腰与那双琥珀色眼睛平视。
他说:“阿怜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我此生只娶你。”
白苓望着那双墨玉似的眼睛,心中怔然,久久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