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的晨曦透过薄窗帘洒进来,卓西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衫——是韦国强的。屋里已不见主人踪影,只有桌上留了张字条:\"去医院了,锅里有粥。\"
卓西度捧起运动衫,一股熟悉的肥皂味钻入鼻腔。大学四年,韦国强总是用这种最便宜的肥皂洗衣服,连带着整个308宿舍都弥漫着这种略带碱性的气味。
他叠好衣服,目光落在书架上的相框上。照片里,年轻的韦国强站在桂西大学校门前,身旁是穿着崭新中山装的自己。那是1979年入学第一天,两人刚认识不到半小时,就被热情的学长拍下了这张合影。
指尖轻抚过照片,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闪回一:1979年9月,桂西大学新生军训】
烈日当空,操场上的新生们站得笔直。卓西度感觉视线开始模糊,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在腰带处积成一片湿热。突然,他眼前一黑,向前栽去。
\"有人晕倒了!\"
恍惚中,他感觉自己被背了起来。那人肩膀硌着他的胃,每一步都颠得他想吐,却始终没有停下。不知过了多久,他闻到了酒精的味道,听到一个带着桂北口音的声音在喊:\"医生!我同学中暑了!\"
醒来时,他看到一张黝黑的脸正凑近了观察自己,浓眉下是一双关切的单眼皮眼睛。
\"醒了?喝点盐水。\"那人——后来知道叫韦国强——扶起他,把搪瓷缸凑到他嘴边,\"你们城里人就是不经晒,我们农村娃从小在日头底下干活,这点太阳算什么。\"
后来卓西度才知道,韦国强背着他跑了三里地到校医院,差点自己也中暑。
【闪回二:1980年冬,桂西大学308宿舍】
寒流来袭,宿舍像冰窖一样冷。卓西度蜷缩在被窝里,肚子饿得咕咕叫。月底了,饭票早已用光,最后两毛钱买了信纸邮票给家里写信。
\"给。\"韦国强突然掀开他的蚊帐,递过来半个馒头,\"知道你饭量大。\"
馒头已经冷了,但卓西度吃得狼吞虎咽。后来他偶然发现,韦国强经常这样\"吃不完\"分给他,而自己床下的小铁盒里,粮票总是早早见底——韦国强是把早餐省下来给他。
作为回报,卓西度每晚给韦国强补数学。农村中学出来的韦国强基础差,常常被《数学分析》折磨得抓耳挠腮。而卓西度总能找到最易懂的方法讲解,有时在厕所借光到凌晨。
\"西度,你以后肯定是个好老师。\"韦国强曾这样说过。
【闪回三:1981年夏,图书馆厕所】
\"你疯了?看这种书!\"韦国强紧张地环顾四周,把卓西度手里的《哥达纲领批判》塞回书包。
熄灯后,他们躲在厕所里,就着昏黄的灯光读\"内部书籍\"。这些从哲学系老乡那里借来的禁书,像一扇通向新世界的窗户。
\"马克思原文和咱们教材上说的根本不一样...\"卓西度压低声音。
韦国强紧张得冒汗,却还是忍不住讨论:\"按马克思原意,社会主义应该...嘘!有人来了!\"
两人迅速把书藏进水箱,假装在洗袜子。巡查的老师走后,他们相视而笑,像共犯一样默契。
【闪回四:1983年5月,毕业分配前夕】
\"我报名去华山农场了。\"韦国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那里缺老师。\"
卓西度从书本中抬起头:\"你疯了?那是全系分配最差的地方!\"
\"正因如此才需要人去。\"韦国强翻身面对他,\"记得我们读过的《青年选择职业的考虑》吗?'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
\"那是中学课文!\"卓西度摔下书,\"现实是农场子弟学校连像样教材都没有,你去就是浪费才华!\"
\"那你呢?\"韦国强反问,\"听说你托关系想去南宁一中?\"
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但一周后,当卓西度因\"关系不够硬\"被分配到同一个农场时,是韦国强陪他在小酒馆喝到深夜。
\"没关系,我们一起改变农场。\"韦国强醉醺醺地拍他的肩。
而卓西度想的却是如何尽快考研离开......
\"吱呀\"一声,门开了。回忆如潮水般退去,卓西度抬头看见韦国强拎着热水壶站在门口,眼下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
\"伯母怎么样?\"卓西度急忙起身。
\"退烧了,医生说再观察两天。\"韦国强倒了杯热水递给他,\"你...没睡好?\"
卓西度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拿着那张合影。他轻轻放下相框:\"想起大学时候的事。\"
两人之间那种熟悉的默契突然回来了。韦国强嘴角微微上扬:\"记得大一那年你发高烧,我背你去医院...\"
\"然后你自己也感冒了,躺了三天。\"卓西度接上。
\"你还给我熬粥,结果把锅烧穿了!\"
两人同时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宿舍里回荡,暂时驱散了这些天的隔阂。
\"西度,\"韦国强突然正色,\"昨天我态度不好...谢谢你大老远赶回来,还有那些药...\"
卓西度摆摆手:\"别说这些。对了,伯母后续治疗需要什么药?我去玉林买。\"
韦国强从抽屉里取出医生写的清单:\"这些县医院没有,要去地区医院开。但很贵...\"
\"钱不是问题。\"卓西度接过清单扫了一眼,前世积累的医学知识让他立刻判断出这是治疗慢性支气管炎和肺气肿的配方,\"我今天就去。\"
韦国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我请了三天假,场里不太高兴...学生们马上要期中考试了...\"
卓西度看着老友疲惫的面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无论前世今生,韦国强从未变过。那个背他去医务室的新生,那个省下口粮给他的室友,那个坚持去最艰苦地方教书的毕业生——始终是同一个人,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真正的好人。
而他,卓西度,前世选择了离开农场考研,毕业后与韦国强渐行渐远,直到听闻老友病重的消息才匆匆赶去,看到的已是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故人...
\"国强,\"卓西度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次...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韦国强疑惑地问。
卓西度没有解释。他迅速收拾行李,把带来的钱和粮票大部分塞进韦国强的枕头下,只留了去玉林的路费。
\"我去玉林,最晚明天回来。\"他背上包,\"伯母有什么想吃的吗?\"
韦国强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他从床下拖出一个小木箱,取出一个布包,\"带给妈...就说我学校走不开...\"
布包里是一件手工织的毛背心。卓西度记得韦母每年都会给儿子织一件,大学时韦国强总舍不得穿。
\"我一定带到。\"卓西度郑重地接过。
走出宿舍,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农场泥泞的道路上。远处,几个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向学校,红领巾在晨光中格外鲜艳。
卓西度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中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重生的意义——不仅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更要守护这个曾经为他付出一切的灵魂。
去县城的路上,拖拉机经过子弟学校。透过低矮的围墙,卓西度看到教室里的孩子们正在早读,稚嫩的读书声飘荡在清晨的空气里。他突然理解了韦国强的坚持——这些孩子中,或许就有未来的科学家、医生、教师,而韦国强,正是那个为他们打开第一扇窗的人。
\"师傅,停一下。\"卓西度跳下车,从包里掏出在深圳买的几支钢笔和一叠笔记本,\"麻烦转交给韦老师,就说...给他的学生用。\"
这远远不够,他知道。但这是一个开始。在前世,他从未真正理解韦国强选择的价值;而现在,他终于明白,有些改变比赚钱更难,也更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