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匠人协力奋进,新的大殿就这样一天天有了模样。
金宝儿的祖母——族里女匠阿兰,以一双灵巧的巧手承担了殿内漆料与墙绘的重任。
金线银箔在她指尖跳跃,勾勒出飘逸灵动的云纹与栩栩如生的翔凤。
依据古籍配方,她细心熬煮调和颜料,每一笔都充满匠心与神韵,点点涂抹间,描绘昔日华彩,仿佛将岁月中沉睡的辉煌重新唤醒。
然而,工坊内却并非一片欢乐。
阿兰与其他女匠时常遭到借着盘点账目而来的吏部官员赵文华的骚扰。
平日里,这人依仗权势,在工部工坊间作威作福,时而摆出一副官老爷的派头,时而又活脱脱像个市井无赖,言语轻佻。
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这“畜生”不仅是吏部的要员,还是严阁老的干儿子,倚仗势力横行霸道,轻易得罪不得。
但寻常女子也许会忍气吞声,但女匠手中都有工具,并且常年劳作,反抗时,手中气力就会没轻没重。
大殿旁,工坊内一片忙碌景象,锯末纷飞,斧凿交响。
阿兰正全神贯注地给一块雕花栏板精修纹路花色,身旁的姐妹们也各自忙碌,锤敲钉入、墨线丈量,气氛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
赵文华带着几个随从大摇大摆走进工坊,歪斜着眼,瞥见阿兰,瞬间来了兴致。
“哟,阿兰姑娘!”他故作惊喜地喊道,声音故意拉长,含着几分轻佻的戏谑。“这栏板雕得真好,不过嘛!”他双手一摊,露出自认为风趣的笑容,“哪有你这人好看?”
说着,他竟肆无忌惮地搭上了阿兰的肩头,另一只手更欲伸向她的纤手。
阿兰身形一闪,柳眉倒竖,怒声斥道:“赵大人,工坊重地,请放尊重些!”手中紧握的木槌微微颤抖,彰显着她强压的怒火。
赵文华脸上略显尴尬,随即满脸堆笑晃悠着看向一旁的阿秀:“哟,阿秀姑娘,几日不见,这手艺看着又精进了,小手越发灵巧咯!”
阿秀眼中闪过愠怒,攥紧手中的斧头不发一言。
姐妹们见状,纷纷围拢过来,或攥紧斧头,或举起刨子,目光灼灼,似燃着两簇火苗怒视赵文华。
赵文华却毫无收敛之意,反倒“嘿嘿”一笑,往前逼近一步:“你们这群女流之辈,能在这工坊讨生活,吃官家饭,全仰仗我们这些人照应。我不过说几句好听的,怎的这般不识抬举?”
随行的小厮闻言纷纷起哄,尖酸的笑声夹杂着刻薄的嘲讽,工坊里的气氛随着嘈杂混乱的声音紧张得令人张狂。
阿兰目光骤然一厉,手中的木槌狠狠砸在案台上,“砰”的一声震得四周皆静。
她疾步上前,一掌推开挡路的随从,扬起下巴,高声呵斥道:“赵大人,我们凭手艺立身,没偷没抢!您屡次三番戏弄,真当我们好欺负?姐妹们,今日绝不能再忍!”
一语激起千层浪,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积压的愤懑,匠人们纷纷放下工具,步步紧逼赵文华,将他围拢在材料前。
赵文华看着跌倒在地的小厮,脸上堆出一抹勉强的笑意:“急什么嘛!只是开个玩笑,大家乐呵乐呵嘛!”
阿兰冷笑一声,抛耍其手中木斧,厉声怒怼:“我急了?你要被狗咬了你也急,跟人沾边的事你样样都不做,一天天的在这无事生非,瞎搅和。”
工坊外,荆万福听到屋内动静,拎起斧头冲了进来,怒目圆睁,抬手指向赵文华,呵斥道:“滚,滚出工坊,别脏了我们干活的地儿!再在这让老子看到你,信不信给你大卸八块?。”
说着他挥了挥手中斧头,斧刃划破空气,发出低沉的啸声。
赵文华吓得脸色煞白,心虚的后退几步,却不小心撞上堆放的木料,“砰”地一声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随从们想上前搀扶,却被荆岫杰等工匠用刨子抵住胸口,唬得不敢动弹。
阿兰趁势呵斥道:“往后这工坊,不欢迎大人您,如若是再敢来胡搅乱来,我们就上报工部,让文武百官都评评理!”
赵文华慌乱地站起来,理了理衣衫,强撑着虚张声势地吼道:“好……好,你们这群泼妇混人,给我等着!”
话说的狠厉,他脚下却如抹油般,在众人的怒目而视下,带着随从狼狈的逃出了工坊。
众人各归其位,工坊再度响起利落的劳作声。
午时前后,术士进言,言在端门之上修建镇殿大钟,可辟邪消灾,保大明江山永固。
世宗皇帝,虽知此乃方士之言,不可尽信,然亦愿借此以安民心,遂采纳其议,命人于端门之上修建镇殿大钟。
随谴公公前来传旨,工匠们需要准备材料和人手,工匠们犯了难,手头材料并无盈余,大伙虽满心不愿、暗自嘀咕,却也不敢违抗圣命,只能遵命行事。
人手和材料都不足,荆万福,荆玉良犯了难,阿兰晃了晃手中的青铜铜铃说道:“这个是在市集买到的,不如我们去问问,这附近哪里能采到铜矿,就没有必要远赴池州了。”
荆万福不由得怀疑说道:“这可行么?”
阿兰想都没想:“我办事你放心,我问过老板了,他们店就是在附近采矿做铜铃的,量大价优,那说明京城附近一定有。”
一番激将,老板人也实诚,便将延庆矿洞位置抖了出来。
荆万福,荆玉良率众开采铜矿,而阿兰则带领女匠采集玉泉山水,以陶土制模,待铜矿炼化,缓缓注入铜液,待其冷却,精心雕琢打磨。
短短两三月间,一尊重达三吨的巨钟赫然成形。
荆岫杰用堆土之法,于悬钟之处堆砌高台缓坡,众人齐心协力,以人力、杠杆,一寸寸将巨钟抬升,最终,双龙盘纽大钟巍然矗立于端门之内。
耗时一年,新奉天殿率先完工,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巍峨耸立,气势恢宏,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檐角屋脊上,骑凤仙人后跟着九只屋脊神兽,栩栩如生,仿佛要腾飞天际。
外檐彩绘的金龙和玺彩画,色彩鲜艳,金龙似在游动。
屋檐向外扩展出了一块有屋顶遮蔽的空间,形成了一条廊道。
沿着廊道,前后檐的明间和东西次间装着四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工艺十分精巧。
殿内,中央四根蟠龙金柱采用沥粉贴金工艺,立体感十足,后方高台之上的金漆龙纹、楠木材质的“金銮宝座”庄严肃穆,背后七扇金漆龙纹大屏风更添威严。
端门钟声响起,世宗皇帝率领文武百官举行了盛大的祭告仪式,谢天地祖宗庇佑。
几日后,工坊内众人正在欢庆小聚,送来膳食的几个太监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七窍竟缓缓渗出黑血,死状可怖。
紧接着,值夜宫女频传遇鬼,说是瞧见飘忽白影,凄厉哭声萦绕耳畔,吓得花容失色、精神恍惚。
一时间,宫中流言蜚语漫天,皆言修缮之法冲撞宫闱煞气,恐有大祸降临。
东厂番子接到密报,称瞧见荆万福兄弟三人夜里在大殿前工坊暗处摆弄古怪物件、念念有词,行径极为可疑。
番子迅速出动,如恶狼围羊般将荆万福三兄弟擒住,一番粗暴搜查,在工坊觅得一本古旧鲁班书,上头绘有神秘符文、机关阵图,还有几句似咒文的断句,工坊下挖出了三日前失踪的奉天殿小样匣盒,上面竟然被人贴了莫名的符纸。
厂公得此物,如获至宝,认定这便是“邪术”铁证,当下扭送刑部。
刑部大堂内,气氛森冷肃杀。
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声若洪钟:“荆万福,荆玉良,荆岫杰你兄弟三人竟敢在宫闱施展缺一门邪术,戕害宫人、扰乱宫廷,速速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荆万福“扑通”跪地,额头冷汗如雨,急切辩解:“大人,冤枉啊!这秘籍是家族传承,旨在钻研技艺,从未涉邪法。此番工程,小人一心求好,岂会自毁前程、谋害他人?定是有人蓄意栽赃!”
荆玉良、荆岫杰纷纷跪地,哭喊着冤枉,刑部官员哪肯信他们,冷眼相对,毫无怜悯之色,夹棍、烙铁轮番伺候。
酷刑之下,兄弟三人身躯瘫软,几近昏厥,鲜血染透衣衫,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屈打成招。
奈何刑部为求速结案,仅凭那本古籍、贴着符咒的大殿小样,便罗织罪证,牵连荆氏族人纷纷入狱,愤恨哀怨哭声震天。
工坊内,珍贵图纸、小样半成品散落一地,往昔所有的心血、努力,以及立下的功劳、吃过的苦劳,皆在此刻化为泡影。
无奈之下,荆岫杰只能用血淋淋的手撬开枷锁与牢门,放阿兰偷偷溜出去,去寻求援助。
行刑日,寒风凛冽,阿兰却迟迟没有音讯。
荆万福三兄弟身负枷锁,被缓缓押往刑场,囚车辗转间,身后尾随的是众多荆氏族人,沿途百姓目睹这群平日里的良善工匠,无不面露恻隐,叹息连连。
荆万福兄弟与族人挺胸昂首,目光如炬,虽心存绝望,却仍怀揣一线生机,期盼苍天开眼。
就在刽子手上前、大刀挥落之际,锦衣卫策马而来,厉声高呼:“刀下留人!”
然为时已晚,荆岫杰已命丧刀下,鲜血自断颈涌出,染红了身前土地。
刑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唯有血腥气弥漫。
吏部赵文华匿于人群之中,听闻锦衣卫传讯,心头猛地一震,但见一人已然毙命,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
阿兰潜入皇宫,历经波折终得面圣,她在殿前跪地,声泪俱下地详尽陈情,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世宗皇帝忆起那日荆万福曾呈上的巧夺天工的奉天殿小样,却也对符咒与鲁班书心存疑窦,当即下令暂缓行刑,并派钦差彻查此案。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未能从屠刀下救回荆岫杰性命。
追查数日,向东厂密告之人,已毙命于京郊,线索渺茫,亦无从追查下去。
徐杲、雷利等工部重臣,纷纷上奏陈情,恳请陛下将此案搁置,释放无辜受囚的荆氏匠人。
皇帝念及荆氏匠人忠心与冤屈,虽免死罪,却下令荆氏匠人家族只可远徙前线战场修筑城防器具,或回原籍,永不得入京、操持旧业。
宫城外,荆万福携族人回首望去,看着还未完工的另外大殿,胸中悲愤难平,想想无辜蒙冤而死的小弟,泪眼婆娑。
他告诫族人忘却机巧匠术,隐姓埋名,只愿余生平淡,不再卷入权谋漩涡、遭受无妄之灾。
“那后来呢?祖父和祖母的故事不应该就到这里结束吧?”
不知何时,金锦儿已安静地坐了下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望向停下讲述的金宝儿。
瞧着洞口已然做好的藤梯,她应当坐下来有好大一会儿了。
金宝儿看了一眼金锦儿,轻声说道:“有些事情这么多年也没来得及讲给你,乖,坐下来听我继续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