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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温馨的氛围里,金锦儿心中却依旧满是惶恐与不安。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荆氏夫妇,试图从他们的神态中探寻出一丝真实意图。沈氏的安抚,荆佑铭偶尔投来的目光,都让她捉摸不透。

“夜深了!吃饱了早些去休息,厢房已经收拾好了,就在这边尽头,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沈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低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宽声安慰。

金锦儿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轻微的“嗯”一声,拖着步子,顺着沈氏指的方向往房间走去,一路上,府邸的下人对她恭敬有加,可她却觉得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高床暖卧,夜色静谧。金锦儿裹着厚实的被褥,倦意袭来,不知不觉间沉入梦乡。

梦里依稀是儿时的旧景,她蜷缩在破庙一角,金宝儿搂着她,轻声哼着歌谣,可一睁眼,梦就碎了,现实中的金宝儿冷漠如霜,再无昔日温情。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匠人别院的庭院里,青石铺就的小道上带着晨露,池水清澈,锦鲤悠然游曳,莲叶微微晃动,仿佛昨夜的梦还未散去。

金锦儿缓缓睁开眼,躺在温暖的被褥里,身下的床软而舒适,带着一丝檀香气息。很久没有这般安稳的睡眠了,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漂泊无依的梦中。

“锦儿,该起了。”沈氏轻声唤道。

金锦儿揉着惺忪睡眼,靠在门框,看着桌上热腾腾的粥与糕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三两口吃完,目光一转,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姨娘,最近匠人别院里可有什么陌生人?”

沈氏笑了笑,收拾着碗筷,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听说这几日有人被抓进来,我认得其中两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医师,医术老好了,说不定还能给姨娘看看身子。”金锦儿装出一副随意闲聊的样子,随即眼神微闪,观察姨娘的神色,“还有一个光头小和尚,长得可好看了,姨娘可不可以带我去见见他?”

“哪会有人被抓到这里来?这别院可不是关人的地方!”沈氏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但脸上的笑意依旧温和:“不过他们那些事,我很少插手,也确实没瞧见什么人被抓进来。”

金锦儿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嘴角的笑意褪去,眼神中透出几分不耐:“真是无趣。”

她站起身,迈步走了出去,晨光洒在庭院里,檐角微微上翘,如燕翅灵动。

连廊蜿蜒,串起座座屋舍,雕花窗棂映着天光云影。

水榭静立于池畔,锦鲤游曳,莲荷轻摇,石道蜿蜒交错,每一块石板都契合山势,恰到好处。

墙头野花探出,青苔沿着石壁攀爬,一切都显得古朴幽深,却又暗藏玄机。

金锦儿满心烦躁,百无聊赖地信步前行。

忽的,一阵喧闹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好似有人在高声谈论,又夹杂着器物碰撞的脆响,热热闹闹的,瞬间勾起了她的好奇。

她下意识地循声而去,脚步匆匆,绕过那片郁郁葱葱的假山,怀着满心的好奇抬眼望去,天工阁内熙熙攘攘,熟悉与陌生的身影交错其中。

父亲荆佑铭、叔父荆宇轩、婶娘沈氏,那个讨厌的金宝儿,还有荆若愚……可让她眉头轻皱的,是高坐之上的两个陌生人。

金锦儿伫立在门口,一道熟悉又温和的声音响起。

“荆锦萱,荆佑铭的女儿。”

金锦儿脚步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循声望去,只见图雅夫人正朝着旁人介绍她,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温婉而端庄。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图雅夫人已经朝她招了招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亲近:“锦萱!过来!”

荆锦萱?

金锦儿微微侧头,撇了撇嘴,眉眼间露出一丝不满。她挺直脊背,大步踏入殿中,下巴微微扬起,语气带着一丝倔强:“我叫金锦儿,不是什么荆锦萱!”

堂中众人一愣,随即,一道爽朗的笑声响起。

“哈哈,小小年纪,倒是挺有个性!”叔父荆宇轩,他坐在一旁,手里端着茶杯,眼底带着几分揶揄,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金锦儿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嘟囔着:“本来就是嘛。”

图雅夫人失笑,轻轻摇头,语气宠溺:“好,好,是锦儿。”

荆宇轩笑着抿了口茶,眼底尽是戏谑:“这脾气倒是像极了小时候的佑铭。”

一旁的荆佑铭正低头翻阅书卷,闻言抬起头,淡淡地扫了荆宇轩一眼:“那是随我,还是随你?”

荆宇轩一愣,随即大笑:“你女儿自然随你,反正都不是随我。”

金锦儿看着这场景,原本有些不满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

她环顾四周,厅堂里的气氛意外的温暖,明明是充满了刀光剑影的世道,可这一刻,却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闲话家常,带着一种久违的温馨。

她耸了耸肩,走过去,在一张红木椅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声嘟囔了一句:“无趣。”

可谁都能看得出来,她的嘴角,其实悄悄翘了起来。

她的目光移向身旁的两人,一人身形魁梧,披着狼皮镶边、绣有草原特有纹饰的黑灰色长袍,脚蹬毡靴,鼻梁高挺,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上位者的威势。

“这位是岛主——着力兔,也是宝儿的舅舅。”荆宇轩说道。

金锦儿的目光微微一凝,目光向旁边一移,却见一位身着牦牛皮轻甲的男人站在那里,护心镜与铜片在烛光下微微泛光。他的外形英武果敢,但眉宇间却透着岁月沉淀的疲惫,仿佛肩负着沉重的过往。

荆宇轩继续介绍道:“这位是舅舅的义兄——哱拜。”

“哱拜。”金锦儿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几分震惊。

她望着眼前的孔武粗犷的男人,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江湖上的传闻。

“说书人讲过的那个搅得边疆不得安宁、野心勃勃的哱拜?”

她皱起眉,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声音微微压低,带着几分试探:“可是哱……哦!哱将军不是被枭示九边了么?”

男人冷冷一笑,眼神深沉如深夜的荒原。

“枭首的,不过是一具烧黑的尸体罢了。”他的声音低哑,仿佛千里风沙碾过焦土,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仇的味道。

金宝儿缓缓凑上前,唇角噙着笑意:“叔,你说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火光微微跃动,映得他眼底杀机浮现,他的声音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

“娃娃们,你们知道,何谓‘忠臣’?”

哱拜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眸光晦暗。

“我曾为大明殚精竭虑,战场上斩敌无数,保卫边疆。可朝廷的忠臣,却是那杀我的刽子手。”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众人身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党馨之争,这个事件我想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吧?”

“二十多年前,党馨上任宁夏巡抚,带着圣旨,也带着他的贪婪与狂妄。他未曾体恤边军,反倒步步紧逼,要剥尽将士的血肉。”

“十三年未发的军饷,他不闻不问,可对于十七年到十九年这三年间所欠的赋税,他却逼迫士卒一次性缴清。”

“欠税者,杖责。”

“逃税者,枷号。”

“再不交,抄家灭族。”

哱拜缓缓放下酒盏,手指摩挲着杯沿,轻声道:“那年月,冻死在军营外的孩童,买不起棉衣的士卒,甚至还有被活活冻死在营房之中的……这般惨状,皆是拜党馨所赐。”

众人静静地听着,只有烛火跳跃,照亮他眼中的仇恨。

“边军的日子本就苦,可党馨,他让日子比刀割还要疼。”

他眼中浮现出一抹嘲弄的笑意:“可笑的是,我本以为这些苛政只是针对寻常士卒,直到……他把矛头对准了我。”

“他要整顿军纪,第一件事,就是拿我开刀。”

那一年,有人诬告我容部将冒领军粮。前任巡抚知此乃边镇常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党馨不依不饶,逼我认罪。

——随着哱拜的话语,众人仿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思绪纷纷飘回到多年前的宁夏。

贺兰山下,黄河东岸,宁夏的风仿若亘古未变,总是裹挟着彻骨寒意,呼啸着吹过城头时,凛冽如刀,割在人脸上、心上。

坐落在大明的边陲的这一座城,曾经固若金汤,养育着无数军户、商贾与流民。

可现在,空气中弥漫的,是火焰焚烧的焦味,是尸体腐败的腥臭,还有那渗入城墙缝隙的血迹,仿佛永远洗不干净。

城破了,天塌了。

可这一切的开端,早在那一年,便已埋下祸根。

“守城的将领为什么会造反?”

这是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想问的问题。可是,当他们回忆起那些年的日子,才发现这个问题根本不该问。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宁夏的边军没有拿到朝廷的一分军饷。每逢冬天,士卒冻得像牲口一样,裹着破棉衣守在城头;粮食更是短缺,很多时候,一家人只能靠啃树皮度日。可即便如此,朝廷依旧逼迫他们缴纳赋税,稍有拖延,便是鞭笞、杖责,甚至直接抄家灭族。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党馨。

他是朝廷派来的巡抚,本该抚恤士卒,稳定军镇,却成了比天灾更狠的刀,切割着所有人的生路。他逼迫士卒补缴赋税,克扣粮饷,连冬衣都不给发。更可恨的是,他以整肃军纪为由,开始整治哱拜的势力。

哱拜,宁夏镇的副总兵,统兵五十年,在边关威望极高。可在党馨眼里,他不过是地方势力的毒瘤,必须铲除。

于是,第一刀,落在了哱拜的头上。

先是弹劾他虚报军粮,再是逼迫他交出权力,甚至连送来的瓜种都能成为他杖杀哱家亲信的理由。

瓜种不好,便杖毙送瓜之人,党馨这一棍落下,不只是瓜农死了,连整个宁夏城都感受到了来自巡抚府的森然杀意。

哱拜忍了。

可当党馨直接鞭打他的义子、囚禁他的家丁,甚至明里暗里地扬言要将哱家赶尽杀绝时,这个老将军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两千家丁,八十亲信,关帝庙前歃血为盟。

那一夜,宁夏的城墙下,第一次燃起了熊熊反叛之火。

彼时,宁夏城没有星辰,乌云遮蔽了月光,只有远处的火光照亮城头,仿佛是烈焰吞噬苍穹的前兆。

巡抚府的大门被人狠狠撞开,木门哀鸣着碎裂,尘埃扬起的瞬间,杀意已经如潮水般涌入。

先锋官刘东旸率先踏入府中,身上的铁甲已被鲜血染红,他的目光森冷,扫过厅堂里瑟瑟发抖的官员们,像是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在他身后,是如狼似虎的叛军,目光中满是愤怒与嗜血的狂热。

党馨,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巡抚,终于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他被五花大绑,一路拖拽进堂中,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

从骚乱的第一声呼喊传来,他就知道大事不妙,“逃” 字在脑海中疯狂闪烁。

顾不上整理官服,他像个无头苍蝇般朝着后门奔去。沿途,桌椅被他撞得东倒西歪。

等他好不容易冲到后门,却被眼前一幕钉在原地。

只见叛军层层叠叠,枪矛林立,将巡抚府围得水泄不通,自己就像被困在笼中的困兽,插翅难逃 。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朝廷命官,代表圣上!”他的声音颤抖,但仍强自镇定,目光死死地盯着刘东旸,“你们造反了吗?!你们可知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刘东旸冷笑,提刀上前,刀刃抵在党馨的下巴上,冰冷的寒意迫使他闭上了嘴。

“造反?”他语气轻蔑,眼神中满是嘲弄,“你党狗压榨军饷,逼死多少兄弟?十三年未发一文钱,谁才是逼反的罪魁祸首?”

党馨浑身一颤,嘴唇微微哆嗦,他看向堂中,试图寻找能保住自己的机会。然而,没有人站出来。

他的姻亲、副使石继芳被人按跪在地,嘴被破布堵住,眼神惊恐,手脚被反绑,挣扎着发出呜咽声。

刘东旸甩出一卷黄纸,上头列着密密麻麻的罪状,朱砂笔迹触目惊心。

“党馨,你身为宁夏巡抚,贪婪苛刻,剥削军饷,私吞税赋,毒害忠良,共计二十一条大罪。”

刘东旸目光森寒,声音在厅堂内回荡。

“本该押送京城,交由天子裁决。”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但兄弟们都等不及了。”

党馨还想挣扎,嘴巴刚刚张开,寒光便已落下。

“噗——”

一刀斩下,血溅三尺。党馨的头颅翻滚落地,鲜血从脖颈断口汩汩流出,浸透地砖,他那惊恐未散的双目瞪大着,仿佛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厅中静了一瞬,而后,士卒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许多被党馨压迫过的兵士发泄般地踹翻他的尸体,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高高举起。

石继芳目睹这血腥一幕,瞬间吓得肝胆俱裂,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求饶的话语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然而,这世间的残酷,从不给怯懦者喘息之机,无人会对他心生怜悯。

“噗嗤!” 利刃入肉,第二颗头颅滚落尘埃,与党馨的首级并排躺在一起,瞪大的双眼满是惊恐与不甘。

“狗官,罪该万死!” 刘东旸目光如霜,透着彻骨的寒意,手腕一甩,长刀上的鲜血飞溅而出,殷红的血滴洒落在土地上,渗入尘埃。

但众人心中的怒火,尚未平息,恨意仍在胸腔中翻涌。

党馨的尸体被粗暴地拖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叛军手持利刃,将其肢解,肉块纷纷抛向城外的野狗。

围观的百姓们,脸上神色复杂,既有目睹血腥场面的恐惧,又带着对昔日权贵倒台的兴奋。

人群中,传来阵阵窃窃私语,皆是对这位曾经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巡抚的讥讽,如今他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实在是大快人心。

与此同时,巡抚府内的其他官员,也如待宰羔羊,被一个个拖出。

他们或是被叛军手起刀落,斩首示众;或是被乱棍殴打,活活打死。

整个府邸沦为修罗场,血水在地面肆意流淌,汇聚成河,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场面惨不忍睹。

总兵张维忠,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扑通” 一声跪地,不停地拼命磕头,额头与地面剧烈碰撞,不多时,便已皮破血流,可叛军们铁石心肠,没有一丝怜悯之意。

“他是朝廷的鹰犬,留他不得,杀了!” 一声怒喝响起。

寒光闪过,长刀挥舞,张维忠脖颈处血如泉涌。

他的头颅被高高悬挂于牌楼上,与党馨的首级并肩,在风中摇晃,警示着所有妄图与叛军作对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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