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语闲微抿着杯中酒,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那两人身上。说不上哪里异样,只觉这二人过于“整齐”了。一个稳重如山,一个轻巧若影,偏偏言行又处处节制,就像一对雕琢过的棋子,落得太有章法。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唤来了张掌柜,低声吩咐:“那两位客人,账我来结。顺便厨房里去做四道凉菜,花生米、蚕豆、鸡丝、酱猪头,别太咸,别太辣,酒搭得住就成。”
张掌柜一愣,旋即点头:“得嘞。”转身去了后厨。
片刻后,凉菜陆续端上了二人桌前,热酒也随之续上。叶语闲这才拿着自己的酒壶,笑吟吟地走了过去。
“二位眼生,看样子不像本地人。”他轻轻一拱手,笑意含在眼角,“我呢,是这满庭芳的东家,几位远道而来,在我这坐下,是缘分。今儿这顿饭,就让我请了。”
说话语调不高,语气也不显张扬,只是带着点平和的好奇与人情味儿。既不透身份,也不提师门,连名字都没报,只一副好奇探客的闲人模样。
那胖子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咧嘴一笑,笑容温厚,眼神却不动:“原来是满庭芳的东家,失敬失敬。”
他说着举起酒杯:“那咱们东道主既然来了,怎能让您站着?来来来,一起喝酒。”
瘦子依旧没有抬眼,只是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边缘,似乎是在默许。眼神落在酒盏的影子上,如枯枝映水,不起涟漪。
叶语闲笑了笑,也不客气,拉了旁边一条长凳落座,自顾自斟了一杯酒:“两位倒是有趣,连凉菜都不怎么动,还是喜欢喝酒。”
“走得远了,图个安静。”胖子抿了一口酒,话语简单。
“那这一路,也算走得巧了。”叶语闲望着杯中映着灯的酒光,话语轻飘,“金陵冬日酒,味淡火足,不适合常人急饮。二位能喝得出这酒的路数,倒不像寻常过客。”
胖子只是嘿嘿一笑,不答;瘦子终于抬了抬眼,眼里浮出一抹淡淡的意味,像是笑,又不像。
酒杯碰了杯沿,轻轻一声,像是无声中的应和。
几杯酒下肚,气氛逐渐温润。胖子酒量惊人,脸不红气不喘,依旧满面笑意地与叶语闲碰杯;瘦子话不多,时不时轻啜一口,也算礼数周全。
叶语闲酒杯轻转,忽然话锋一转,语气轻描淡写:“二位高姓大名?我这东家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但这酒楼出出进进的,也总有些江湖上的朋友,哪天说不定还能遇上熟人。”
这话问得随意,语气不轻不重,不带任何试探的味道。但落在胖子耳里,却像是微风撩水,一圈圈地荡开了些本该沉静的涟漪。
胖子眉毛一挑,仍旧笑嘻嘻地举杯:“我嘛,姓张,名三。这是我兄弟,姓李,名四。张三李四,江湖俗名,不登大雅之堂,叶东家见笑了。”
瘦子依旧没开口,只是微微点头,像是默认了这胡编乱造的名号。
叶语闲盯着酒杯,闻言轻笑了一声,嘴角微挑,仿佛并未起疑,反而意味深长地低声念道:“张三李四……嗯,这两个名字,我怎么听着耳熟?”
说着,他抬眸,似笑非笑地望了胖子一眼,又转头看了看瘦子,语气轻得像风一般飘过:“二位,不会是从东海来的吧?”
此话一出,桌对面两个酒客动作顿了一瞬。
胖子的手顿在了酒杯半空,笑容稍稍一滞,但随即又浮回脸上,只是眼神明显收了几分柔和,多了些审视意味。而那瘦子原本只是淡淡地喝酒,听到“东海”二字后,目光倏地一寒,指尖轻敲酒盏,仿佛在权衡什么。
就在空气几近凝固之际,叶语闲却慢慢放下了酒杯,语气低沉而温和地补上一句:“没什么,我知道你二位是赏善罚恶使。”
他话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但语气却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天色不早”。
“不过二位放心。”他又笑了,似乎为了化解空气中那一丝骤起的寒意,话锋一转,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我当然不会在这菜里动手脚,用下三滥的法子下毒,那也太没品了。”
他慢慢拿起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继续道:“毕竟若真想请二位喝药,也总得配碗好茶不是?”
胖子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声音低沉却不失豪迈:“叶大人……不愧是叶大人,咱们果然没白来。”
瘦子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吐出四个字:“眼力不凡。”
叶语闲并未接话,只是笑而不语,端着酒杯,目光掠过窗外的金陵灯火,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唯有掌心酒盏微颤的一丝痕迹,才显出,这场“偶遇”,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随缘。
叶语闲从袖中轻轻一抖,竟如变戏法般抽出一柄折扇。素骨乌漆,扇面墨迹潇洒,展开时轻若游云。他笑着把折扇递过去,道:“我这人没什么雅兴,不过前些日子路过街口,见一老先生摆摊题字,我随手递了两文钱,请他写了首《侠客行》。诸位江湖人,见识多,替我掌掌眼——看这字值不值那俩铜子。”
胖子本想含糊带过,摆摆手说自己是粗人不识字。但当扇面展开,他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一凝。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熟稔的诗句跃然纸上,笔意洒脱苍劲,收尾处署着“叶”字,带着一丝不经意的锋芒。胖子眉梢微跳,笑容略微一僵。
“李白的侠客行,”他缓缓道,“字写得不错,有神而不俗,还真不是寻常市井摊贩能写出的东西。”他顿了顿,又换了个温和些的口气,“后面还留了姓氏……叶大人,对这江湖武学侠义之事,看来不只是略通诗书那么简单。”
叶语闲并不接话,只是收回扇子,指节轻敲扇骨,随口道:“赵客缦胡缨,这一句其实妙得很。胡缨嘛,是胡人帽上的红穗装饰,看着文静,实际若换作兵器,便是一柄长枪,挑起后顺势绕颈……瞬杀之势。”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温文,偏偏那“顺势绕颈”四个字吐出时,几乎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肃杀。
叶语闲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慢条斯理地合上折扇,轻敲着掌心:“研究倒谈不上,只是偶有所得。比如这一句‘赵客缦胡缨’,若只看诗义,是写那位侠客头戴胡缨,意气风发。但若用作演化招式,缦字乃飘逸之意,胡缨则为饰,在兵器术中,可引申为软兵缠颈一式,以枪杆缠绕、借力卸力、转颈封喉,极快、极险、极飘忽。”
他顿了顿,语调随意:“我以为,这一句或许只是藏着一招。但若顺着此意,拆句细研,从缨起势,再以吴钩承之,回转处再落入燕山雪花大如席,步步皆势。或许——这一整首诗,都能演化成一整套内外兼修的功法。”
他话音未落,瘦子的手指却在杯沿轻轻一顿。
他们当然知道这不是空口白话。
侠客岛上的石壁图,其实本就是以李白的《侠客行》为原本演化出的内功心法。岛上那幅壁画,第一图便是“赵客缦胡缨”,旁边就有一段注释,与叶语闲方才所说,竟然大致吻合——那“缦”之意在于引势随形,“胡缨”为虚实之变,以势诱敌、借劲转杀,是整部心法最初“借力御敌”一节的开篇。
——这世上能识得壁画图意者寥寥,怎的此人却能信手拈来?
胖子虽仍满脸堆笑,但心底却已泛起不小的波澜。他向来以城府极深自诩,轻易不动声色,但此刻眼角却不自觉跳了跳。他看向那把折扇,又看向叶语闲,像是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个东家模样的男人。
“叶大人此言……真是妙极了。”胖子声音略带一丝钦佩,“这等理解,非只诗词通达,还得心中有武道图景才可演绎。”
“见笑了。”叶语闲一手抚扇,淡淡道,“不过是吃饱了没事,喜欢琢磨这些没用的东西。字里藏刀,也只是兴之所至。”
他停了一下,目光扫过二人眼中那一丝不动如山的谨慎笑意,语气反而轻松了些许:“当然,也许我是错的。毕竟——这天下的武学,哪有诗人吟得明白的?”
胖子不接话,举杯示意,仍旧笑容可掬;瘦子眸光却更加深沉,微微颔首,像是默认,也像是忌惮。
气氛微妙地沉了一瞬。
胖子笑眯眯地斟满了酒杯,举起来轻轻晃了晃,酒色如琥珀,映得他面上那抹笑意越发和气温吞:“叶大人这般通达风雅,又识得‘赵客缦胡缨’中三味,倒是我等佩服得紧。明年此时,若是有闲,不知叶大人有没有兴趣,移步东海侠客岛,喝一碗腊八粥?”
这话听着轻描淡写,语气里却分明藏着一股从容笃定,似是邀约,又仿佛另有深意。瘦子仍旧不言,只在一旁低眉斟酒,仿若这饭局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背景。
叶语闲却笑了,笑得很自然,甚至带了点自嘲意味:“我嘛,算不得什么武林中人。读过几本破书,练练身体还行。对剑招拳脚这些事儿,确实有点兴趣,但若说心思全在武学上,那也未免太过单调。”
他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眼窗外夜色,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
“不过——若真有缘分,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上那侠客岛看一看。只不过……”
叶语闲转回头来,眼神与胖子那笑眯眯的眼睛正面相对,缓缓吐出一句:
“也许那时候,不是我自己想去,而是你们请我去。请得还挺霸道的那种——让人没法拒绝。”
这话轻巧,几近调侃,可偏偏说得不疾不徐,不咸不淡,像是一句闲谈,又仿佛一记暗招点穴,打在对面两人的心眼上。
胖子笑容不减,点了点头:“请客嘛,我们也只是希望朋友们都能赏个脸。只不过这‘请’字,在江湖上,有时候确实不怎么讲规矩。”
酒至微醺,桌上几盘凉菜所剩无几,热菜早已下肚,只余得几盏余温尚在的浊酒,散发着淡淡辛香。
叶语闲笑着放下酒杯,转头对张三李四道:“二位既然远来,不如就在这满庭芳下榻。这楼上楼下,除了是酒楼,其实也设了几间清净雅房,供来客歇脚。既然是朋友,我自会安排最好的房间。”
胖子张三轻轻晃了晃手中空杯,依旧堆笑道:“好意心领了,叶东家。只是我二人身份……略微不便。这江湖上恩怨难清,知道我们模样的,怕是三五百人都想把我们请上茶桌聊一聊。住得太近了,容易招麻烦。”
瘦子李四依旧沉默寡言,只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同。
叶语闲一笑置之,倒也不强留:“你们这职业,确实有点特殊。像猎户进山,总不能让狼知道你在哪个树洞歇脚。不过——我这满庭芳的酒,你们要是改日想喝,随时来就是。”
“多谢叶东家。”张三拱了拱手,随后带着瘦子起身。两人一胖一瘦站在一处,气场却出奇地合拍,有种沉默而凝聚的压力,令人不敢小觑。
“那——后会有期。”
“或许几日后就能再见。”叶语闲依旧笑着,语气却意味深长。
张三似笑非笑地回望了他一眼,没有多言,只拱手一礼,转身与李四一同离去。二人踏出酒楼门槛的步伐沉稳,仿佛在黑夜中隐去身形的山风,来无影、去无踪。
夜风自檐下拂过,卷起几声晚市渐歇的喧嚣。叶语闲站在酒楼门口,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灯影尽头,嘴角微挑,似笑非笑,自语一句:“你们二位,倒也和我想得差不多。”
他转身吩咐张掌柜:“天字一号房,给我留的那间还在吧?”
张掌柜立刻点头:“自然在呢,叶老板您请。”
于是叶语闲背手而行,沿着满庭芳后楼那熟悉的回廊,一路登上二楼,推开天字号房间的门。窗外是金陵的夜,帘下是酒气未消的余温,而此刻的叶语闲,已在心里默默开始筹划起下一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