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便到了今年的腊八。
虽不是什么大节,但金陵街头巷尾早早便飘出了米香与豆甜的气味。各坊巷的粥棚从凌晨就开始施粥,酒楼茶肆也都备了特供的腊八粥,各家配料不同,却都一样热气腾腾。
庄园内,香菱早早让厨房准备好食材,小雪统筹分配。小狐和砚台台则在后厨门口凑热闹,杏子、爱姬也一人提着竹筒,在院内分发甜粥给仆役与守卫,热闹非凡。即便是在机关实验房中的小林,也在午间被强行拖出来喝了一碗红枣桂圆的“补脑粥”,虽嘴上抱怨,手上却添了三分。
而叶语闲呢?
他站在主宅东阁的廊下,身披一件夹袍,远远地看着下人们搬运米袋、厨房炊烟升腾的景象,神情却比以往都要宁静。
这一年的腊八,是安稳的。
可他心里却清楚——来年的腊八,便不会如此平静了。
张三李四给的“请帖”,正是约定来年腊月初八,赴东海之岛,饮“侠客岛腊八粥”。
那粥,不是人人都有命喝的。那岛,也不是谁都能回来的。
他慢慢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冬日天光,眼神越过金陵的城墙,仿佛穿透了这片大明的江山。
再过一个多月,等春小麦收了,他便要动身返回京师。
他管这趟行程叫“中期检查”,但这只是他一贯的口头戏法。
实际上,这一年半一次的回京——是大明朝堂自永乐后确立的“庚更更替”制度的一环。
三年一大科,老官下、新人上,文官武将皆如此。一年半时,便是轮换的过渡节点。朝廷派人出京巡查地方,路程远的就留在地方考察,路程近的便要亲赴京师“述职”。
——而他,作为殿阁大学士、特命封地主,又是皇帝钦点的“暗鬼王”,自然是要亲自回京一趟。
这不仅是一次例行述职,更是一次朝中各方势力重新排位、互试深浅的节点。
他将手轻轻搭在廊柱上,叹了口气。
明年的腊八,是江湖的风暴。
而这一年的春夏之交,是庙堂的棋局。
“南北之间,我两头都得管着……”他喃喃道,“真是个不太消停的年啊。”
这时,香菱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叶老板!厨房说熬好的腊八粥已经好了,你还要不要?再晚就凉了!”
叶语闲闻言一笑,转身回屋:“要!不过记得撒一撮花生碎,香。”
他身影没入院中,语气依旧那副吊儿郎当,却藏不住眼底那抹复杂。
腊八节这天,后院也没能清净。
正院里粥香四溢,宾主笑语,而后院的机关房里却是一片叮叮当当、蒸汽嘶鸣——小林披着厚斗篷,被寒风冻得直哆嗦,却仍一手拿着图纸,一手攥着铆钉锤,在铜制骨架上调试着刚安装好的锁环机构。
叶语闲懒洋洋地坐在外头晒太阳,手上捧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腊八粥,边喝边看屋里忙得一头热的小林,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幸灾乐祸:“怎么,机关大宗师,连个困兽笼也做得这么费劲?”
小林没好气地从蒸汽里探出头:“你那所谓‘不靠力学困敌,而靠心理和引导’的机关理念,害得我重画了三次图纸,还得防机关反噬。我现在觉得——你是故意整我。”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叶语闲吸溜了一口粥,笑道,“我这不是帮你了嘛,整个动力主轴和蒸汽压缩系统,都是我自己搭的。你只需要把齿轮和锁舌组装到位,顺便在出口做个假门,这不是很简单?”
“简单你自己来!”小林怒吼一声,却也没真发火。
困兽笼的构思,在这几日里已经初具雏形。它不是真正意义上靠“困死敌人”的死笼,而是一套以蒸汽重压、重力滑移、区域诱导为核心的**“动态心理锁杀系统”**。利用敌人“破笼而出”的本能误判,引诱其自投死局。
说到底,这种结构比单纯的禁锢要复杂得多,考验的是机关师对人心、地形、力道与时机的精算判断。正是叶语闲最喜欢的“非常规解法”。
不过他本人,对这困笼真正“困得住谁”,其实并不执着。
——因为,他有别的安排。
他抬手在袖中一点,系统面板悄然弹出。那是叶语闲才可见的“灵伴状态监测界面”。
叶语闲看着那不断向南移动的小点,嘴角扬起一丝极浅的弧度。
“看来,这两位使者果然离开金陵了,目标——岭南。”
他轻笑一声,自言自语般道:“时间嘛……还算宽裕。”
一周转瞬即过。
后院的机关架子已经彻底搭设完成,小林眼下的工作也进入了稳定收尾阶段。见他总算从工具堆里拔了出来,叶语闲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第二天一早,带上人、备好马车,拽着他就出了门。
这回的目的地,是九黎族的营地。
虽然九黎族如今已在金陵外围安了临时驻地,但真正的“族地”并不近。那是一个地势复杂、靠山临林的封闭小盆地,按照原始信仰分区布置,常年有结界守卫,轻易不得外人进入。
叶语闲对此倒也清楚,一路上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倒是小林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越发荒僻,越发紧张。
“叶兄,这地方……看着不像‘郊外驻地’,更像——藏着什么的禁地了。”
“你说对了,”叶语闲半睁开眼,“九黎族原始定居点,传承结构的核心区。上次来,我也没进得太深。”
三四个时辰的马车路,车轮已从砖道轧进了泥地,又从林间曲径拐入了石板洼地。终于,远远看到了一片低矮却有防御结构的石寨——那便是九黎营地。
车停下,叶语闲先下,小林随后。一靠近营口,便有两个守门的族人抬手拦下。
“此地是九黎族驻地,闲人勿进。”
守门人话不多,态度不客气,显然是严格按族中规矩办事。
叶语闲并不恼,反倒轻笑了一声:“九黎族的地盘,还是这么个‘谨慎第一’的老脾气。”
说着,他慢慢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
“替我去里头通传一声,就说有人来帮帮你们解决麻烦来了。”
看门的族人将叶语闲的折扇恭恭敬敬捧入营内,不过一炷香不到,寨门便再次开启。
一名着黑袍、身缀金纹的中年男子快步而出,神情恭谨,腰间挂着九黎族的高级族徽。尚未走近,便已躬身行礼,朗声说道:
“叶大人远临,有失远迎,实在是门前小子眼拙不识尊驾,还请恕罪!”
他言语中虽带自责,语气却恭中有度,不卑不亢,是族中核心事务的实权人物之一。
叶语闲负手而立,微笑看着对方,语气却颇随意:
“这点小事就不必上纲上线了。你们谨慎些也是应当的,毕竟族中事务,外人也不好随便走动。”
他说着侧头示意身后的小林:“我今天来得也不是寻闲聊的——带了个机关师,来谈点‘后续合作’的事。”
中年人听了,略显惊讶地看了小林一眼,却也不多问,立刻做了个请的手势:
“族长正在正帐候着,已经吩咐煮茶备席,请大人和贵客随我来。”
叶语闲颔首,一边迈步往里走,一边笑着道:“你们族长最近气色如何?可别还在想着要不要‘全身而退’那点事。”
那黑袍人听得一怔,神色复杂,但也只是苦笑一声,并未多言,只是领着二人径直穿过寨门。
寨中小道弯弯绕绕,古树林立,沿途雕纹图腾昭示着这个古老部族的源远流长,也提醒着外来者,这里并非金陵城下的寻常帮派之地。
而叶语闲的脚步从容不迫,仿佛早已熟稔此处每一寸路。
——今日,他不是来“拜访”的,他是来布下一道新的“笼”,而这笼子,是要连九黎族也困进去的。
正帐中,客套话并未多言。
叶语闲说明来意之后,九黎族长神色如常,没多问什么,仅点了点头,便亲自安排小林留在营中,调拨人手、材料与工坊供其施展手脚。毕竟这“困兽笼”之事,虽未明言用途,但以九黎族这些年的见识,自是隐约嗅出其中含义,却也选择了信。
该知道的,不问;不该问的,不知。九黎族一直是这样活下来的。
叶语闲对这点颇为满意。
他临走前,倒也没有说太多,只在营地前拍了拍小林的肩:“小年那天记得回来,糖瓜、枣糕,我会提前准备好的,记得一起送财神啊。”
小林望着他,眼里满是机械原理与机关力道的推演,笑了笑道:“这东西要是真能半个月搞定,恐怕也就不是困兽笼了。”
“你搞不定,就当我自己做个机关人的试验。”叶语闲懒洋洋地丢下一句,也没回头,便扬长而去。
马车驶出营地,一路下坡,穿林过溪。
回城的路上,他靠着车壁,手里把玩着扇柄,脸上挂着惯常的漫不经心,但眼中却不见丝毫松懈。
天色将暮,金陵冬日的薄云在天边染上一抹淡淡的灰红。归途的官道显得格外冷清,只有枯草随风摇曳。
叶语闲独自坐在马车内,靠着软垫半倚半卧,马车夫在前头驾车。今日事务已尽,原想着能清闲半日,怎料刚拐过一处坡道,便听得前方马匹惊嘶,车辕剧震。
“吁——!”
车夫一拉缰绳,整辆马车生生停住。
叶语闲眉头微挑,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只见前方官道中,横着三根粗木,后头站着五六个黑布蒙面的大汉,手持兵刃,神情凶悍。
“呦,这年头还有人打劫我?”
叶语闲懒洋洋地自语了一句,毫无惊慌地掀帘而出,双脚稳稳落地,拍拍衣摆。
其中一名蒙面人提着刀走近几步,扬声道:“这位爷,识相的留下银两财物,免得伤筋动骨。”
叶语闲笑了笑,也不拔刀、不掏符,不唤灵伴,更没有半点怒色,只伸了个懒腰:“就几个人?你们不知道金陵外头,马车上可能坐的是哪号人物?”
那人冷哼一声:“管你是哪号人物,出得了金陵城的,都不是寻常百姓。”
“好一个逻辑。”叶语闲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把小扇子,轻轻弹开,却没有展开,“说真的,我这马车里……可真没什么你们敢拿的。”
“废话少说!”另一个劫匪举刀便上。
虽然劫匪足有十几人之多,但叶语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手一抬,手指在空气中一点,私人仓库便悄然开启。他从中缓缓抽出一柄久违的长刀——那柄通体黝黑、刃寒如霜的村正妖刀。
“好久没玩武士刀了,”他握紧刀柄,微微一笑,“拿你们练练手,恢复恢复实力。”
话音未落,脚步一滑,身形陡然前掠,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完成一个拔刀式。
空气仿佛被利刃撕开,伴随着清冽的刀鸣声,逼得劫匪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们还没意识到——这不是寻常武人之间“点到为止”的切磋,更不是那种舞来舞去、互拆几招的花架子。
这是杀招。
真正用来杀人的刀法,每一刀都斩向要害,不留活路。
叶语闲的身形在劫匪中穿梭而过,刀刃每一次出鞘,便有一个人倒下,或是喉间飙血,或是胸口洞穿,无一人能接下半招。
短短数息,已有数人倒地不起,鲜血浸透了枯黄的官道。
剩余的劫匪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不是遇上了软柿子,而是踩进了地狱入口。
叶语闲手中村正微微一甩,刀锋上的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他站在一名满脸惊恐的劫匪面前,语气淡淡,却带着令人心寒的从容:
“你们说说,干点啥不好,非要挑我?”
他抬眼扫了一圈还在发抖的几人,叹了口气:“虽然我现在状态不是最佳,灵伴也没在身边,但收拾几个劫道的毛贼,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完,他缓缓将刀收入鞘中,清脆的“咔哒”一声,落地如断音。
他转过身,边走边道:“当我没看见……把这些死了的,快死的,给我收拾干净。然后赶紧滚。别逼我真动用官府的人,到时候连你们背后是谁都得查出来。”
几名劫匪瘫坐在地,连连点头,连滚带爬地去收拾地上的尸体,竟无人敢再看他一眼。
叶语闲登上马车,车帘一掀而落,轻轻合上,仿佛方才那场杀意滔天不过是寒风中的一场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