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来的春天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鼻腔发酸,王花香缩在急诊室角落的铁椅上,输液管里的葡萄糖一滴一滴坠下来,像在数她错过的年华。
\"三十九床该换药了。\"护士机械的报号声惊得她浑身一颤,吊瓶架上的金属挂钩撞在瓷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陈香弯腰去扶时,看见好友病号服下凸起的肩胛骨,像两片随时会振翅飞走的蝶翼。
这是她们第三次搬家后的第七个月。王花香总说租来的房子就像暂借的人生,家具都是房东的旧物,窗台上的绿萝却养得格外茂盛。那天她发着四十度高烧给陈香打电话,说窗帘后面总晃着人影,可掀开只有白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老房子隔音差。\"陈香当时这样安慰,却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玻璃杯碎裂的脆响。等她们夫妇撞开反锁的房门,发现烧糊涂的王花香正蜷在沙发角落,把退烧药当糖豆往嘴里塞。
手术同意书签字那天,王花香七十岁的父亲拄着拐杖在走廊来回踱步,老式布鞋底蹭过地面的沙沙声,混着病房里监测仪的滴答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母亲颤巍巍剥开橘子,枯枝般的手指抖得厉害,橘瓣滚落在被单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姐,要不你搬回来住?\"弟弟来探病时,五岁的侄女正趴在她床沿折千纸鹤。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姑姑的床比我家客房还冷。\"弟媳立刻把孩子扯到身后,指甲在真皮包带上掐出月牙形的印子。
陈香送完煲汤折返时,撞见王花香在安全通道抹眼泪。防火门上的绿漆剥落成世界地图的形状,应急灯在她脸上投下青白的光。\"昨天护士问我紧急联系人,我填了你。\"她攥着陈香的衣角,指甲缝里还沾着搬家时打包箱的胶渍,\"可你也有自己的家要顾。\"
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出院那天暴雨如注,王花香站在医院廊檐下等搬家公司。她新租的顶楼房正在漏水,中介承诺会补的防水层像句过期情话。搬家工人踩着水花搬运纸箱时,她忽然抓住陈香的手:\"你记不记得大学时我们看的《东京女子图鉴》?\"
陈香想起二十岁的王花香穿着碎花裙,在毕业晚会上宣布要做新时代的独立女性。那时她们合租的阁楼夏天像蒸笼,冬天呵气成霜,王花香却能在漏雨的窗边就着台灯读完《第二性》。如今她书柜最上层还摆着波伏娃的石膏像,底座裂了道缝,用透明胶带草草缠着。
阑尾炎留下的疤痕像条粉色的蜈蚣,王花香开始频繁造访婚介所。她在咖啡厅相亲时总选靠窗位置,说这样方便观察对方停车是否规范。某个阴沉的午后,陈香看见她站在商场落地窗前试穿婚纱,鱼尾裙摆逶迤在地,像条搁浅的人鱼。
\"这套租一天只要三百。\"店员殷勤地推荐套餐,王花香却盯着镜中倒影出神。阳光突然刺破云层,她锁骨间的珍珠项链泛起冷光,那是去年生日自己送给自己的礼物。
暴雨夜再次来临时,陈香接到物业电话。王花香新家的阳台排水管堵塞,积水倒灌进客厅,泡烂了她珍藏的法文原版书。维修工敲开门时,她正蹲在水洼里抢救相册,二十岁的笑脸在泛黄的照片里笑靥如花。
\"你要不要...\"陈香斟酌着开口,却被哗哗的水声打断。王花香拧着拖把苦笑:\"至少这次,淹的是我自己的东西。\"她脚边漂浮着波伏娃石膏像的残骸,石膏粉溶在水里,像团化不开的雾。
立春那天,王花香在旧货市场淘到个杉木衣柜。陈香帮她组装时,发现抽屉夹层有张泛黄的婴儿照片,背面写着\"1983年满月留念\"。她们对着老照片猜了半天前世今生,王花香突然说:\"这柜子比我更像个家。\"
暮色爬上窗棂时,陈香看见好友在阳台上给绿萝换盆。新生的气根在玻璃瓶里蜷曲盘绕,远处不知谁家在放《牡丹亭》,咿咿呀呀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