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途
第一章
程远站在银行大厅的玻璃门前，看着自己的倒影——笔挺的西装，一丝不苟的领带，胸前别着闪亮的工牌：大堂经理 程远。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早上好，程经理！\"保安老张笑着打招呼。
\"早。\"程远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走向自己的工位。时钟指向八点十五分，距离正式营业还有四十五分钟，但整个支行已经忙碌起来。柜员们正在清点现金，客户经理们聚在一起讨论今天的营销计划，后台工作人员抱着厚厚的文件来回穿梭。
程远打开电脑，屏幕上立刻弹出十几封未读邮件。他快速浏览着：总行新推出的理财产品培训通知、分行关于三季度考核指标的补充说明、支行长要求今天下班前提交的个人业绩预测...每封邮件都标注着\"紧急\"或\"重要\"。
\"程远，来得正好。\"支行长刘志明从办公室探出头，\"进来一下。\"
程远的心沉了一下。刘志明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头顶已经有些稀疏，眼睛却总是炯炯有神，仿佛能看穿每个员工的心思。在支行里，大家都私下称他为\"刘剃头\"——因为他总能把人逼到极限，像剃刀一样刮去员工最后一丝懈怠。
\"坐。\"刘志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则继续盯着电脑屏幕，\"三季度考核只剩两周了，你的个人存款指标还差多少？\"
程远咽了口唾沫：\"还差三百二十万，刘行。\"
\"三百二十万...\"刘志明终于抬起头，眼神锐利，\"你知道分行给我们的压力有多大吗？数字化转型，网点转型，智能柜台替代率要达到70%...上面天天喊着降本增效，可指标一年比一年高。\"
程远沉默地点头。他当然知道。自从手机银行普及后，来网点办业务的客户越来越少。上个月支行只完成了存款任务的65%，整个团队都笼罩在低气压中。
\"你是985的高材生，支行重点培养对象。\"刘志明的声音缓和了些，\"但职场上，学历只是敲门砖。现在这个环境，不拼是不行的。上周分行开会，已经明确表示，连续两个季度不达标的员工，要考虑调岗或优化。\"
\"优化\"这个词让程远后背一凉。银行里的\"优化\"从来不是指技术升级。
\"我明白了，刘行。我会加倍努力的。\"
\"好，有这个态度就好。\"刘志明点点头，\"今天下午总行有个'旺季营销动员会'，你代表我们支行去参加。记住，回来要落地执行。\"
走出办公室，程远感觉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他看了眼手机，母亲发来微信：\"儿子，你爸单位的老王说他女儿在银行干了五年才当上客户经理，你才一年就做大堂经理了，真给我们长脸！周末回家吃饭吗？\"
程远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只回复了一个\"好\"字。
\"程经理，有客户咨询大额存单。\"柜员小李打断了他的思绪。
程远立刻调整表情，走向等候区的一位中年女士。\"您好，我是大堂经理程远，有什么可以帮您？\"
女士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三年期大额存单利率多少？\"
\"目前是3.05%，20万起存。\"程远熟练地回答，\"如果您资金量更大，我们可以申请专属利率。\"
\"手机银行上显示是3.1%啊？\"女士皱眉。
程远心里一紧：\"是这样的，手机银行有专属优惠活动，如果您不熟悉操作，我可以现场教您...\"
\"算了，我自己在手机上弄吧。\"女士摆摆手，起身离开。
程远站在原地，感到一阵无力。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客户来了又走，最终选择更方便的线上渠道。而每次客户流失，都意味着他的业绩指标又远了一分。
中午十二点半，程远终于有时间吃口饭。他端着食堂的盒饭回到工位，一边吃一边翻看下午会议的资料。手机震动起来，是大学同学群的消息。
张阳：\"兄弟们，我司新一轮融资到账了，估值翻倍！急需技术大牛，内推成功奖励两万，有意私聊！\"
下面是一连串的祝贺和调侃。程远看着屏幕上闪动的消息，想起去年毕业时，张阳加入的还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科技创业公司，而自己则选择了\"稳定体面\"的银行工作。如今不到两年，对方已经成了公司技术骨干，拿着自己三倍的薪水。
\"程经理，刘行让你去会议室，临时会议。\"行政小王的呼唤把他拉回现实。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气氛凝重。刘志明站在投影前，屏幕上显示着支行最新的业绩数据。
\"各位，形势很严峻。\"刘志明开门见山，\"分行刚刚通知，三季度考核权重调整，存款指标占比从40%提高到50%。按照新算法，我们目前完成率只有58%。\"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信贷主管老陈直接拍桌：\"这不是耍人吗？季度都快结束了才改规则！\"
\"抱怨解决不了问题。\"刘志明冷冷地说，\"从今天开始，全员营销。柜员办业务时必须开口营销，后台人员每天至少打二十个客户电话，客户经理全部外拓。程远，你负责统计每日进度，晚上九点前发邮件给我。\"
程远默默点头，心里计算着这意味着自己又要加班到深夜。自从上个月支行业绩下滑，加班已经成为常态。上周他连续工作了十二天，唯一的休息日还被叫来参加一个毫无意义的\"服务礼仪培训\"。
下午的动员会在大厦45层的总行会议室举行。程远坐在角落里，听着台上领导激情澎湃地讲述\"数字化转型中的机遇与挑战\"。幻灯片一页页翻过，满是\"赋能抓手闭环\"之类让人似懂非懂的词汇。
\"...我们必须转变思维，从坐商到行商，从等客上门到主动出击！\"副总挥舞着手臂，\"总行最新推出了'星火计划'，每位员工都要成为燎原的星火！\"
程远低头记着笔记，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这才想起自己中午只吃了几口饭，剩下的时间都在处理客户投诉。他悄悄摸出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暂时压下了胃部的不适。
会议结束后已是傍晚六点。程远站在大厦楼下等公交，手机又响起来。是母亲。
\"儿子，吃饭了吗？\"
\"还没，刚开完会。\"
\"这么晚啊？银行不是五点就下班了吗？\"
程远苦笑：\"妈，现在哪有那么好的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爸最近身体怎么样？\"
\"老毛病，血压有点高。不过知道你工作顺利，他心情好多了。\"母亲的声音透着骄傲，\"你爸单位那些同事，听说你在银行当经理，都可羡慕了。都说银行工作稳定体面，找对象也容易...\"
程远听着母亲絮絮叨叨，胸口越发沉闷。在父母和外人眼中，他是\"别人家的孩子\"——名校毕业，大银行工作，年纪轻轻就当上经理。没人知道这份\"体面\"背后的代价：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周末随时待命，业绩压力大到失眠，还有那些永远完不成的指标...
挂掉电话，程远走进便利店，随便拿了个饭团。回到支行时，大部分同事已经下班，只有几个客户经理还在加班打电话。他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今天的业绩数据。
晚上九点半，程远终于发完了汇报邮件。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准备关机时，刘志明的回复立刻弹出来：\"数据不够详细，请按客户分层重新分析，明早八点前发我。\"
程远盯着屏幕，突然有种把电脑摔在地上的冲动。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了Excel表格。
走出银行大门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程远裹紧了西装外套。公交早已停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走回家——打车要三十多块，相当于他两小时的工资。
空荡的街道上，程远的脚步声格外清晰。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餐馆时，他看见几个穿着外卖服的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有说有笑。那一刻，他突然怀疑起自己的选择——985硕士，银行白领，真的比这些看似\"底层\"的劳动者更幸福吗？
回到家，程远瘫在沙发上，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机亮起，是张阳的私信：\"老程，看你一直没回群消息，最近怎么样？我们公司在招商业分析岗，你要不要看看？待遇绝对比你银行高。\"
程远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最终回复：\"谢谢，我考虑一下。\"
他放下手机，走进浴室。热水冲刷着疲惫的身体，蒸汽模糊了镜面。程远想起今天那位选择手机银行的中年女士，想起刘志明说的\"优化\"，想起父母骄傲的眼神，想起张阳的offer...各种念头在脑海中翻腾。
擦干身体，程远站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这是他在高压下养成的坏习惯。夜色中的城市灯火阑珊，每一盏灯背后，是不是也有人像他一样迷茫？
第二章
季度考核结果公布的那天，整个支行鸦雀无声。
刘志明面色铁青地站在会议室前方：\"分行三十家支行，我们排名第二十八。存款、中收、客户数三项核心指标全部不达标。\"
投影仪上的数据冰冷而残酷。程远看到自己的名字排在客户经理中的倒数第三，考核分数刚过及格线。这意味着他的季度奖金将缩水40%，年度评优也无望了。
\"从今天开始，取消所有休假，周末全员外拓营销。\"刘志明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连续两个月绩效垫底的员工，将面临降薪或调岗。散会。\"
同事们沉默地离开会议室，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不安。信贷主管老陈拍了拍程远的肩膀：\"别太往心里去，年轻人。这年头，银行不好干啊。\"
程远勉强笑了笑。他知道老陈已经在支行干了十五年，经历了银行业的黄金时代，有足够的资历和人脉来应对现在的困境。而像他这样的新人，一旦业绩不佳，随时可能被\"优化\"掉。
回到工位，程远打开内部系统查看详细考核结果。屏幕上跳出密密麻麻的数据：个人存款完成率72%、理财产品销售完成率65%、新增有效客户数完成率58%...每一项都标着刺眼的红色。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语音：\"儿子，你表姐下个月结婚，你能请假回来吗？你爸想让你在亲戚面前讲讲银行的工作，给大家普及理财知识。\"
程远闭上眼睛。请假？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他甚至可以想象刘志明听到请假申请时的表情。
\"我尽量安排。\"他回复道，心里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下午的客户寥寥无几，程远趁机整理客户资料，准备周末的外拓名单。突然，一条微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大学室友林浩，现在在一家农业科技公司工作。
\"老程，我们公司有个项目特别适合你！省里扶持的智慧农业产业园，需要金融背景的人来做产融结合方案。年薪25万起，还有股权激励。你要不要试试？\"
程远愣住了。25万，几乎是他现在收入的两倍。而且农业科技...这个方向与他金融硕士的背景似乎毫不相干。
\"我完全不懂农业啊。\"他回复道。
\"谁让你种地了？\"林浩很快回复，\"需要的是能把金融工具和农业产业结合起来的人。你不是一直对绿色金融感兴趣吗？这比你在银行拉存款有意义多了！\"
程远盯着手机屏幕，心跳加速。林浩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最隐秘的想法——在银行工作一年半，他越来越怀疑自己的价值。每天不是在拉存款就是在卖理财，所谓的\"金融服务实体经济\"在实践中变成了冰冷的数字游戏。
\"我考虑一下。\"他回复道，然后迅速关掉了聊天窗口，仿佛害怕被人发现似的。
下班时间到了，但没人离开。按照刘志明的要求，今晚所有人要加班到九点，准备明天的外拓物料。程远正在打印宣传单，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争吵声。
\"我已经连续工作三周没休息了！今天是我女儿生日，我必须回去！\"是柜员小张的声音。
\"所有人都很辛苦，不是你一个人有家庭。\"刘志明冷冷地说，\"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支行的业绩怎么提升？\"
\"可是...\"
\"没有可是。要么留下加班，要么明天不用来了。\"
程远转过头，看见小张红着眼睛回到工位。这一幕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小张是支行最勤快的柜员之一，经常主动加班，却因为一次合理的请假需求被当众训斥。
晚上九点半，程远终于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走出银行时，天空飘起了细雨。他没有带伞，却不想再回办公室拿，索性走进雨中。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程远突然想起研究生毕业时导师对他说的话：\"金融的本质是服务实体经济，是优化资源配置。不要被光鲜的外表迷惑，要找到真正能创造价值的位置。\"
当时的他满怀理想，认为银行是发挥所学的最佳平台。而现在，他每天做的却是在数字游戏中挣扎，为了完成不可能完成的指标而透支健康和生活。
回到家，程远湿淋淋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个他几乎只在睡觉时才使用的单间公寓——月租三千五，占了他收入的一大半，却连个像样的书桌都放不下。
他脱下湿透的西装，这件花了他半个月工资的\"战袍\"此刻看起来如此可笑。程远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这身西装一样，被塞进了一个并不合身的角色里。
洗完澡，程远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查看工作邮件，而是打开了许久未用的LinkedIn。他更新了个人资料，然后搜索了林浩提到的那家农业科技公司。
公司主页上满是绿色田野和现代化温室的照片，员工们穿着休闲装在实验室或田间工作，脸上带着他许久未见的轻松笑容。最新动态显示，他们刚刚完成了一项智慧灌溉系统的融资，将帮助偏远山区农民提高产量。
程远的心跳加快了。这与他每天面对的存款数字、理财产品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点开招聘页面，商业分析师的职位描述中写着：\"负责农业项目的金融模型搭建和融资方案设计，对接金融机构和政府部门...\"
这不正是他研究生论文研究的方向吗？关于绿色金融支持农业现代化的路径分析，当时还获得了优秀论文奖。
程远的手指悬在\"申请职位\"按钮上方，犹豫不决。银行的工作虽然痛苦，但至少稳定体面；转行意味着放弃积累了一年半的资历，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窗外，雨越下越大。程远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雨中的城市灯光模糊成一片，就像他看不清的未来。
手机突然响起，是刘志明：\"明天七点半到支行，分行领导临时检查，所有人正装出席。\"
程远看着这条消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全身。他想起今天小张红着眼睛的样子，想起季度考核的红色数字，想起父母期待的眼神，想起林浩说的\"25万起薪\"...
在这一刻，他做出了决定。
程远回到房间，关掉了招聘页面，打开文档，开始写一封他从未想过会写的信——辞职信。
\"尊敬的刘行长：您好！本人程远，因个人职业发展规划原因，决定辞去大堂经理一职...\"
写到这里，程远停下来，突然笑了。这笑容中带着释然，也带着对自己过去一年半生活的嘲讽。他删掉了这行公式化的文字，重新写道：
\"我辞职，是因为不想再'卷'了。不想为了不可能完成的指标透支健康，不想在数字化浪潮中做无谓的挣扎，不想把青春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内部竞争上...\"
写完后，程远没有立即发送。他保存了文档，设置定时发送——下周一早上八点，当刘志明像往常一样查看邮件时，将会收到这枚\"炸弹\"。
做完这一切，程远感到一种奇特的轻松。他打开林浩公司的招聘页面，点击了\"申请职位\"，然后附上了自己修改过的简历——这次，他特意突出了绿色金融研究和数据分析的能力，而不是那些银行营销业绩。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程远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明天还要面对刘志明和分行领导的检查，下周还要参加那个毫无意义的\"服务之星\"评选...但此刻，这些都不再让他感到窒息。
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卷\"的相反方向——不是向上攀爬那早已摇摇欲坠的阶梯，而是勇敢地转身，走向一片新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