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路无话,顺着刘整几名斥候提前预留的记号,浩浩荡荡的一路上山而去。许是怕吵到这支已经疲惫不堪,到了强弩之末的队伍,清晨的山上此刻竟然格外的净, 连往日最闹人的山雀都紧紧闭上了小嘴儿,睁着一双双黑黝黝的豆豆眼,默默的看着这群了不起的大宋军人。
刘平率领着手下的宋兵好不容易在山上找到了歇脚的地方,可是大伙的屁股还没等坐热呢,山下有传来的夏军的呼喊之声,刘平无奈之下,只等派出勉强还能一战的卢政,郭遵据守山口,以期望能多拖延一会儿时间。
凭借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唯一一条山路,卢政,郭遵二人在第一天倒还真死死守住了上山的路口,期间郭遵凭着精妙绝伦的箭术还一箭射断了李元昊的大纛,狠狠打击了一波夏军的士气。李元昊见今日锐气已失,便决定暂且退去,只围不攻。
次日,李元昊在军师吴昊既硬攻不下,不如火攻的毒计之下,西夏番兵又开始了四下放火烧山,一时之间火光冲天,可怜的宋军士兵满山乱窜,最后他们大部分也没逃过被山火活活烧死的命运。
“汝等今日遭此横祸,皆是因吾而起啊,吾还有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啊,就让吾用这残躯以赎吾之罪过吧。”刘平看着手下的士兵一个一个在山火之后痛苦无比的死去,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万般愧疚涌上心头,一把就抽出了腰间宝剑,毫不犹豫的朝自己的脖子砍了上去。
“将军万万不可啊,您如果就这么折在这了,将士就全都白白牺牲了,而且就再也没有人能他们报仇雪恨了。”打探情报回来的刘整看到这惊悚的一幕,想也没想,一个飞身过来,直接一个空手夺白刃就卸掉了刘平的兵器,并立马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是啊,将军万万有此念头啊,还望将军保重身体,来日为牺牲的将士们报仇雪恨。”其他闻讯赶来的几人也纷纷声泪俱下的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既然得各位如此看中,那本官就暂且留着这个残躯,日后好为将士们报仇雪恨。”将手中的宝剑重新入鞘,刘平重新坐到了地上,听取部将们的汇报。
众人见刘平放弃了自戕的念头,便继续汇报起了自己的情报,刘整几人在山峰的后边发现了一条猎人开辟的隐蔽山路,在日落之后沿着这小路偷偷下山,一路向南,不到半日,便可直达延州城下。
刘伯孙几人也亲自去实际的看了一遍这条小路,证明确实可以通过此路下山。讨论完了逃生路线的问题,接下来就开始讨论由谁断后的问题了,除了刘平之外的每个人都争论不休,因为大伙心里都知道,可能一旦被留了下来 就真的有可能永别了。
“行了,你们都别争了,这一次就让我和老卢留下吧。第一,我和老卢的武功在大伙之间是最高的,第二就是我和老卢的箭法也都是数一数二的,至于最后一点,就是,我俩要亲自留在这里多杀几个夏狗,为老王报仇雪恨。”郭遵摆了摆手,高声打断了众人的争执,用三条无懈可击的理由名正言顺的和卢政留了下来。
就这样,郭遵和卢政领着四百老卒留在了山上抵挡追兵,而刘平则在石元孙的三人率领着八百人的掩护之下,一路向南,去往延州城中求援。
“如今这山上就只剩你我二人了,卢贤弟,你怕不怕?”仔细着擦拭手里的紫金钢鞭,郭遵笑着看了一旁闭目养神的卢政,一如当年第在学堂二人一起被夫子留堂时的情景。
“郭大哥,当年你就是这么问我的,我自然是不怕的,当年不会怕,现在更不会怕。”轻轻的从后背上取下了一双铁戟,卢政的眼中一片从容。
“此生能遇到你们几个兄弟,老郭我这辈子就算没白活,来啊,且随哥哥我一同杀贼,为老王报仇。”看着再次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夏军,郭遵一手执鞭,一手持枪,义无反顾的冲了过去,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郭大哥,等等小弟我呀,杀贼。”挥舞着手中泛着灰蓝光泽的铁戟,卢政紧跟着郭遵的脚步,如一尊九幽之地的魔神在夏军之中大开杀戒,每溅起一蓬血雨,他的眼睛就红上一分,他的父亲在把这双铁戟交给他的时候,曾对他说过,此戟非生死关头不可轻用。
“汗王啊,已经撤下来第三波了,不然我们干脆放箭吧,这样一直强攻的损失太大了。”左臂缠着绷带的阿里奇愁眉苦脸的看着马上稳如泰山的李元昊。
“阿里将军啊,你真的该有时间好好学习一下汉家的文化了。如果区区几百名士兵的死亡能为我大夏换来两员虎将,那有算得上什么呢?就像当年魏武帝曹操在土屯收服关羽将军一样,难道你能说,魏武帝手下的士卒死的不值得吗?”马上的李元昊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三国志》,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一眼身前的人,可是阿里奇却是一直连头也没敢抬,他只觉得自家汗王周身的威压愈发的恐怖了。
“行了,阿里将军你可以下去了。”依旧没有抬头,李元昊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
“喏,末将告退。”阿里奇一辑到底,恭恭敬敬的从李元昊的身边退了出来,他的后背早已经被冷汗给打透了。
“传汗王旨意,务必生擒郭遵,卢政二人,不惜一切代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阿里奇一丝不苟的把李元昊的军令传达了下去。
“喏。”
在山下的阿里奇被自己汗王敲打的时候,山上郭遵和卢政二人则是点起了篝火,背靠着背,一起分着一块马肉,享受着难得清闲时光。
他们一旁仅剩不到二百的老卒着三三两两靠在了一起抱团取暖,有的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眼角挂着两行未干的浊泪,有的一言不发,眼神呆滞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嘴里轻轻呼唤着逝去袍泽的乳名。还有的反反复复发着高烧,明明上一秒还在念叨着邻家阿妹的名字,下一秒就无声无息死在遥远的异乡。
“卢贤弟,你还记得咱们在学堂背的第一首诗吗?”将匕首上的马肉递进口中,郭遵看向了一旁发呆的卢政。
“我又没七老八十,怎么会不记得呢。‘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念着念着,卢政的眼中不自觉滑下了两行清泪,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的袍泽兄弟了。
“是啊,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不知汴京城中的大家现在如何了,卢贤弟,喝酒。”任由泪水在脸上滑落,郭遵一把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了身边的卢政。
“此时此地居然还能有酒喝,快哉快哉。”出于对郭遵的天然信任,卢政也没多想,接过酒壶就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却不曾想他的郭大哥第一次骗了他,那顿酒也是他和郭遵这辈子的最后一顿,自那次以后,卢政至死,都没有再喝过一口袍泽手里递过来的酒。
“好好睡一觉吧,卢贤弟。估计等你醒来的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伏龙山了。答应我,替我好好活下去。”看了一眼睡在怀里的卢政,郭遵苦涩的笑了笑,然后把怀里卢政交给自己的亲兵队长郭盔。
“锅盔啊,我就把卢贤弟交给你了啊,你可千万要把他活着送到少爷的手里啊,知道吗?另外我这把钢鞭,还又有这封信,也都交给你了 一定要完完整整的交到祯儿手里,听到了吗?”将跟随了自己半生的钢鞭和一封家书一齐交给了自己亲兵队长兼发小,郭遵一一交代着。
“请,请将军放心,小人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也定会护得卢将军,还有这两样东西的周全。”已经隐隐猜到了郭遵打算的郭盔泣不成声,但他依然选择了服从,因为他知道自家将军的脾气,去做好他交代的事情,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
“嗯,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时辰不早了,出发吧。”冲郭盔一行十五人挥了挥手,郭遵默默的转过了身子。
“喏,将军保重。”冲郭遵重重一拳,强忍悲痛的郭盔一行十五人趁着茫茫夜色,消失在了山路之中。
“都走了好啊,都走了好啊,了无牵挂,可以放开手脚杀敌了,哈哈哈~~”
看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山顶,郭遵笑着笑着就哭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在此刻却哭的像一个孩子。
一夜无话,在第二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西夏军队就约定好的一般,再次开始了对山顶新的一轮进攻。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郭遵见身边的宋兵已经所剩无几,疯狂的舞动手中黑枪,口中大喊着杀贼,一人一马以锐不可当之势杀入了西夏战阵之中,一杆黑枪杀的西夏军人仰马翻,在阵中左突右杀,来去自如。枪锋所到之处竟无人可挡,一枪在手,可敌千军。
“汗王啊,此人如此还悍勇,如不速战速决尽快拿下,恐会放虎归山啊。”挥舞着手中的折扇,同样被郭遵深深震撼的吴昊一脸担忧的对身前的李元昊建议道。
“那依军师的意思呢?”李元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冷漠问了吴昊一句。
“三英战吕布。”吴昊深深向李元昊行了一礼,低着头闷声对李元昊说道。
“就依军师之言,仲康由你带着朕麾下在场的所有武将同去会会那郭遵,记住,朕要活的。”点了点,李元昊算是同意了吴昊的建议,将在场所有大将都派了出去,打算以车轮战活活耗死郭遵。
“你们通通闪开,俺来会会他。”拓跋仲康朝手里吐了口唾沫,抡着那杆六十斤的大刀就冲了进去。
“原来是你啊,大块头。来的好,看枪。”一招举火烧天扫倒身边的夏军,又一招乌龙摆尾冲着拓跋仲康的面门劈去。
“呜~~”
“嘿”
堪堪躲过了郭遵一击的拓跋仲康再次举刀朝郭遵劈去,而躲在暗处阿里奇也在此时拉动手里的弓弦儿,三支箭头泛着暗绿色诡异光芒的毒箭朝郭遵背后射来。
“嗖嗖嗖”
“夜叉探海,青龙献爪”
“乒乒”
郭遵出手如电,一连两枪磕飞了两支毒箭,最后刘平留下的护心镜也帮他挡下了一支。
“这回到俺了,吃俺一刀。”郭遵立身未稳之际,拓跋仲康的大刀又攻了过来,无奈之下,只好一个狼狈驴打滚避过了要害。
“大个子,不讲武德可不好哦。”一个燕子抄水外加一个蜻蜓三点水跳出来战圈,后手一枪龙探爪,再次逼退了拓跋仲康。
“有两下子,再来。”拓跋仲康气势汹汹的再次攻来,眼中满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的兴奋。
“好,再来。”以一敌二怡然不惧当然郭遵抖了个枪花再次和拓跋仲康再次战作了一团,一时间刀来枪往,难解难分。
“三珠箭,去。”
飞蝗石,着”
“乒乒乒”
“呃~~”
与拓跋仲康交战正酣的郭遵听的身后恶风袭来,想也没想,先是一枪荡开了面前的大刀,接着反手一招凤凰三点头荡飞了三支毒箭,然后又一枪灵蛇吐信挑起一支毒箭朝阿里奇的方向掷了回去,只听的一声惨叫,最后大意之下,却被一颗飞蝗石击中面庞,只得拖枪暂退。
“俺还没打够呢,不许走。”拓跋仲康这个武痴以为郭遵要逃,想也没用,拎着大刀就朝郭遵的背后抡了上去。
“呜~~”
“回马枪,喝。”
“铿”
“好俊的枪法,再来。”被郭遵一枪震退的拓跋动了动酸麻的手腕,再次冲了上来。
“真是个武痴啊,狂风摆柳,鲤鱼脱钩,哈。”郭遵手腕一抖,两招攻防一体的枪招照着拓跋仲康这的左肩袭去,挥刀攻上的拓跋只得选择回防。
“再来,看俺力劈华山,嘿。”
“来的好,看我火焰穿云,怀抱琵琶。”
山上的二人从天亮打到了天黑,生出了相见恨晚的感觉,而山下的众人却全都急得不行,在这么打下去,三天三夜他们也分不出个胜负啊。
“汗王啊,时机差不多了,劝降吧。”吴昊顶众人殷切的眼神,硬着头皮来到了看的正十分起劲儿的自己汗王面前。
“唔,也好,那就由军师前去替朕劝降吧。”吴昊没想到李元昊答应的如此痛快,当然更没想到,自家汗王挖起坑来,更是痛快。
“微臣遵旨。”吴昊苦笑着朝李元昊行了一礼,之后就带着一百名护卫,沿着蜿蜒的小路,前去劝降了。
“大个子,你们那边好像又有人上来了,这次应该是来杀我的吧。”再次和拓跋仲康交了一次手,耳聪目明的郭遵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对面的拓跋仲康。
“这个汉人心眼子太多,俺不喜欢他。”
回头淡淡瞥了一眼上山的吴昊,拓跋仲康露出一丝厌恶之色。
“唔,这样啊。其实我也不喜欢心眼子太多的人。”郭遵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向吴昊的眼神之中多了一丝探究。
“本官大高白国副相吴昊特奉我国皇帝圣旨前来招降,宋国延州副指挥使刘平座下副将郭遵还不快快接旨。”坐在马上的吴昊望向一身狼狈不堪却依旧难掩其一身冲天气势的郭遵。
“呵,你?副相?哈哈哈哈~~”郭遵向看白痴一样看着眼前的吴昊,一双锐利的鹰目之下,甚至让吴昊生出了一丝自惭形秽的感觉。
“郭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本相再问你一次,降,还是不降?”被郭遵眼神盯的发毛吴昊稍稍避过了他的视线,色厉内荏的问道。
“呵,行了,别在劳资这儿白费力气了。替我给你那西夏主子带句话 ,飞将至死心不改,持节牧羊真汉臣。纵是塞外千年景,不敌江南一季春。”郭遵说到最后怒发冲冠,声若雷霆,就好似一尊九天之上威风凛凛的金甲战神,一身正气让人不敢直视。
“您又何必如此那,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好死不如赖活着啊。”最后又劝了一句看着郭遵倔强的神情,吴昊带着自己的一百多名护卫,转身无奈的回到了山下。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禀汗王,微臣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虚言。”
“飞将至死心不改,持节牧羊真汉臣。纵是塞外千年景,不敌江南一季春。”李元昊口中呢喃着,随即转身一挥手。
“好个,郭将军,好个郭大将军,既然如此想死,那朕就成全他,琼妖将军,放箭。”
“喏。”
“就要死了吗?真的还有点舍不得呢,还没有陪你们一起去逛今年的庙会呢。”
“卢贤弟,替哥哥我好好活下去,好好的守护我大宋的河山。还有小祯,舅舅以后就不能护着你了,要听外公外婆的话,好好长大。”听着山下传来一道道震耳欲聋的破空声,郭遵缓缓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双臂静静迎接着死亡的到来。
遮天盖日的黑色箭雨,如一只只眼中泛着凶光的秃鹫从高空之上俯冲而下。一点一点带走了郭遵身上的生机。那原本闪耀着光芒的双眼,在一波一波箭雨的冲刷下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噗呲~~”
锋利的箭头深深没入了他的左肩,带起一蓬刺目的猩红,箭尾黑色的羽毛还在轻轻的颤抖。
“噗呲~~”
又一支利箭刺入了他的左背。
“噗呲~~”
“噗呲~~”
一支,两支,三支,无数支吃人的羽箭
争先恐后,前仆后继的一下一下的刺穿了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
郭遵眼中眼前一片血污的天空耳畔好似回到了那年学堂和同窗一起学诗时的声音“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又一下剧痛传来打断了思绪,郭遵最后看了一眼汴京的方向“老王,等等我,兄弟来找你了。”
拓跋仲康扛着自己的那柄大刀,目睹了郭遵慷慨赴死的整个过程,他愣愣的站在原地,只看见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尸横遍野,哀鸿遍地,敌国的将军背自己的君王下令万箭穿心。
那杆陪着他历经百战杀敌战将无数的长枪,在他的中断作了两截, 整个枪身被他紧紧的握在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中,支撑着那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在这片已被敌国占领得故土上,屹立不倒。
“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安息吧,郭将军。”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拓跋仲康在冲郭遵的遗体深深行了一礼之后,又扛着他那柄大刀步履匆匆的离开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人看到过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