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里徐步走进张三爷的书房里,张三爷正在提笔作字,整个人沉浸其中,一纵一横,苍劲有力,一点也不像个疯癫老头。
昨夜,这张三爷意图实在太刻意,王万里试图怀疑过张三爷是不是在装疯卖傻,不然张晚迟生母的住所不可能发现得这么巧合,还有看到张大人张先敏“丑陋”的一面……可蒙给的信息里张三爷就是时而疯癫时而清明,让王万里又觉得……
“来了?”张三爷头也不抬就对着进来的王万里说,好似意料之中,不,是已经等了好久了。
好像在摊牌,又好像在另一次试探。
王万里随意坐下,脸上装出“我已经明白了一切”的高深模样,有些不耐烦敲着大靠椅上的扶手,眸子里却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把那时的神情学得七七八八。
王万里一直不说话,终于引得张三爷好奇的停下手中动作,放下笔,抬头看过来。
看到王万里的范儿,张三爷眼里闪过一丝愠怒,然后哑着声音说:“这里不是你的乡下,你要是不想当张家人可以滚!不必在这里牵强附会,连长辈都不尊重,张家的家大门对你开着简直侮辱门庭!”
脾气倒是和张惊鸿一样莫名其妙的怪,这也能撒气,怕不是把之前点他痛穴现在一并算上了吧?
王万里抓住了关键词,“不想当张家人”,在张家人眼里他就是张晚迟就是张家人,哪里是说不当就不当的?
王万里猛的看向张三爷,忽然明白了世人说的大智若愚。
“前辈把晚辈当猴耍,为老不尊,都是半斤八两您又何必发怒怪罪我而动了肝火呢?”王万里气势不减,直指张三爷认出他是冒牌张晚迟却故意戏耍引他一年来发现那么多的张家秘事。
见王万里临危不乱,张三爷似乎满意这种反应,继而转怒为笑问道:“小子,叫什么名字?”
“张晚迟。”
张三爷原是想为王万里提笔写名字的,冷不丁听到王万里叫出他侄子的名字。这算什么?怕他老人家出卖他吗?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万里不是怕这个,而是因为事关张家,他来到时候特意叫上了张惊鸿,此刻张惊鸿在门口蹲着呢,他才不可能主动暴露自己。
“是晚辈小人了,晚辈愚钝,不知前辈作傻装痴究竟是为何,引晚辈前来又是为何?”
张三爷手中动作没停,一边落笔写字一边回道:“借机。”
“借什么机?”又是天机不可泄露?
借机,呵……
张三爷嘴角扯出一抹笑,顿下笔看向门外的月亮,他好像忘记了十二年前的月亮是否也如今夜这般明亮。
“一个足以轰动全京城的机,一个还我真相的机,一个肃清张家污浊的机 ……”
“那为何是我?”涉及到张家,无论是张游龙还是张惊鸿都要比他这个庶子效果来得强一点才是,为什么选中他初来乍到的他?
张三爷当然知道选任何一个张家人都要好,尤其是那两个嫡子,但终究是自己的侄子,张三爷不愿打破他们的美好生活,至少不是由他亲手打破。
张三爷低头,又抬起,对王万里理所当然的说:“你挺合适的,至今都还没有身为一个张家人的觉悟,不是吗?”
用一个毫无感情的外人当破局人,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也不会受到感情影响而有所迟疑或失控,从而能做出正确的是非观。
王万里的拳头微微颤动,想捏紧却又怎么也捏不紧。
和张远上、张含山及张惊鸿相处的时间里,王万里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都是姓王却叫鱼和村的小村庄,一群孩子们跟在他屁股后面天真地叫着哥哥,脸上没有一丝的尔虞我诈……
如果不是张游龙忙,那个长兄如父一样的男人一定会把他二叔家的三个孩子教得很好,就像王村长教导他一样吧。王万里如是想。
没有吗?
王万里忽然发觉自己似乎早就淡化了“张晚迟”和“张惊鸿”两个人的名字和身份,一个冲动突然冒出来随即又被自己压下去……
王万里也扯出一抹笑,继续说道:“就不怕我把张家闹得鸡犬不宁吗?”
破局人,他?这个三叔可真是大胆。
门口外的张惊鸿听得干着急,稀里糊涂的听着两个人打哑谜,不一会儿作为国子监公认的继张游龙之后的才子张惊鸿终于听出不对劲 。
直到“张晚迟”与张三爷说到十二年前的局,虽只是冰山一角,也足以让他信仰崩塌。
十二年前,一向不站队的许家惨遭灭门,刚好那年副将许师逾带着小公子因病匆匆回老家无人知晓,全家老小只有许子皓和许师逾带的那一支三十多人的许家军幸存,不知所踪。
其中,许家幺女许子臻被偷偷贩卖,因为年纪实在太小就卖到了凤争居。起初是做一些杂活儿,后来实在是金枝玉叶细皮嫩肉的身子干不来,在一次给客人上菜时不小心把菜洒了一桌,许子臻因此受到非打即骂暗无天日的黑暗下,巴掌,拔头发,开水,拳头,甚至……。
那时候她还在想,要是她家没被灭门,此刻她应该与闺中密友温挽晴一起绣手帕,编小辫,染指甲……
命运捉弄,在凤争居安分守己的她被一个醉酒的客人拉进了房间,她哭着大声叫喊,可门外没有一个人帮她……
后来,那个人天天来凤争居找她,骂她非贞,偶然间她看见了那个人身上的腰牌,正是害死她许家上下几百口的人。许子臻发了狠,一剪子捅过去,反而被夺了武器,打瘸了她一条腿。那人可能是觉得新鲜,把她囚禁在外面,却没有给她任何一个名分,于是她成了人们口中的外室。
有一天,神采奕奕从国子监讲学出来的张三爷遇到了她,可以说是认出了她。不站队一向为民请命的许家,许老爷子疼爱老伴儿,家主也只有一个妻子,所出的女儿自是各家族都认识的,何况小时候还一起上过启蒙呢。
她,竟然还活着……
许子臻看见张三爷就躲,狼狈不堪的她此刻不想见到任何一个熟人。
“许同窗!”张三爷跑过去,用诚心打动了她,听了她的遭遇想救她逃出火海。
许子臻拒绝了,她说,她该回去了,不然主子回来她又要受罚了。
许子臻遮遮掩掩的一去,张三爷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好像当初仅仅黄粱一梦一般。
再见时是在张府,七年前,许子臻以张先敏的外室身份携张晚迟登堂入室。
张惊鸿听到这里,眼眶里泛红,扶在门上的手紧紧抓住,指甲嵌入木屑里。被扎破指甲与指头之间的皮肉,漆黑的夜里,如樱桃般的暗红色鲜血溢出伤口。而张惊鸿没有一丝感觉。
温挽晴,是他的母亲!
七年前他还才九岁,家里来了一个小男孩,下人们说这是他的庶兄,可是这个庶兄老爱哭,有一次他去问为何哭泣。
庶兄只是看了他一眼,说:生不逢时,我们都是平等的,可是这个时代里,我母亲只是来到了你家却突然消失不见了,她不是不爱我,她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小惊鸿听不懂,只是看到庶兄仇恨的眼睛,害怕的后退了一步,踉跄一下摔倒在地。
下人们赶过来扶起被吓哭的小惊鸿,纷纷呵斥庶兄,揪他耳朵,拧他胳膊,本来没多少肉的皮肤上除了黑就是青一块紫一片。
庶兄也被关了起来,这是他听下人们底下偷偷说的,他不知道庶兄犯了何错,偷偷把人放了出来,跟在他身边的两个贴身大侍女们不敢忤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晚迟很冷漠,总是说一堆听不懂的话,有时候突然来一句: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当我的女大党啊,我想我的学分,我想爸爸妈妈,我想我的红色国旗……
小惊鸿发现庶兄很厌恶自己是个男孩的事实,厌恶到连生命都可以不要的程度。趁所有人不注意一头栽进张家大门旁边的池塘里,这把天真的这惊鸿吓的呀,“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
明明自己也才丁点大,却忍着恐惧去救人,一心只想着哥哥曾经的教导。
妈妈,我救不了你……
水里正静静等待死亡的人儿被挣扎的水花溅到脸上,他疑惑的睁开眼睛看到笨拙地向他游来的小惊鸿,小惊鸿似乎体力快要不支了,向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缓缓下沉,嘴里却是安慰:“哥哥,没事的,鸿儿一定会救你上去!”
小惊鸿游的动作越来越慢,身子一点一点不受控制的下沉,就在小惊鸿绝望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脑袋往水里按。
小惊鸿挣扎不得,双手慌张的拍打着水面溅起水花,隐约间好像听到“万恶的……”的字眼。
何为万恶的?
小惊鸿又感觉到他的后衣领被薅起,庶兄把他拽上岸。
后来庶兄说他脑子进水了不记得了,小惊鸿就一直骗他说是自己救了庶兄,庶兄一听果然态度大变从前,与他能聊上几句了。
好景不长,到了母亲难产那天,小惊鸿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子坐在母亲床头,两个人哭得梨花带雨的。下人拦住不让小惊鸿进,就这样,小惊鸿在母亲的门口前面眼睁睁的等着,直到听到母亲的噩耗。
他们说,那个女子是父亲的外室,出身烟花柳巷,不忠贞。
她们说,那个小孩是外室之子,一来就克死了主母,是灾星,是晦气。
母亲说:哥哥是来保护你的。
小惊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小晚迟恨之入骨,直到小晚迟失踪。
温挽晴,张晚迟。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母亲对那个女子那么好,怪不得那天她们哭得惺惺相惜,怪不得母亲到死都要护着她……
罪人,从来不是一个受尽磋磨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