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的小辈都被遣开了。
正堂里只坐着几位舅舅舅母和老太夫人。
老太夫人难得见到心心念念的小曾孙女,难免触动情肠,有满腹的话想说想问。
她把宋稚绾从萧琰身边叫来,坐在身旁,凝着那张小脸,戚戚道:“乖囡囡,听说你身子娇弱,难为你还念着曾祖母。路上可有不适?吃得可好?睡得可好?”
宋稚绾应道:“一切都好,劳曾祖母挂心了。”
老太夫人又问:“听闻你去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如今瞧你长得这般瘦小,可是那病伤了身子还未养好?”
瘦吗?
宋稚绾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对自己并无胖瘦之感,只有太子哥哥常在耳边念叨,她吃少了,又瘦了……
她正不知如何应答,一道清冽低沉的声音把话接了上。
“今今病愈后的确瘦了不少,但如今已然养好了。”
接话的人正是萧琰:“因要来探亲,今今近日的食欲也好了许多,若要比起来,如今还算是圆润了些。”
他每夜都抱在怀里的人,多长一两肉他都一清二楚。
老太夫人闻言眸光一闪,眼角的皱纹夹得更深了,似是有些意外萧琰主动答话。
旋即又恢复如常,客气笑道:“多谢公子对我家囡囡如此上心,这是她的福气。”
恭敬奉承的话听在萧琰耳中,却变了层意思。
他暗忖:难怪公孙府能教出一个公孙向珩,这祖孙俩轻飘飘一句话,就变成了囡囡是自家的,他萧琰是外人。
萧琰心底自嘲般冷笑一声,长睫敛下,墨色的双眸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一个插曲未能打断老太夫人的满腔情肠。
她继而向宋稚绾问道:“前些日子清明,囡囡可有去祭拜你的父母亲?”
宋稚绾笑着点头,唇角轻启,正欲开口,却又被方才那道声音抢了先。
“清明那日,我同今今去了宋氏祠堂祭拜双亲和宋氏先祖,又去了京中玉兰寺上香,想来将军夫妇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说完,他淡若地抿了口茶。
宋稚绾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她平日里心性大,许多事情都没有像萧琰这般放在心上。
睡一觉便忘了。
如今有人帮她句句滴水不漏地答好,她自然乐意。
老太夫人顺着声儿望去,座上的男子神色凛然,只需端坐在那,便已有俯瞰众生的天子之姿。
可她心中却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呼之欲出。
她在问她的小囡囡,太子应声做什么?
倒像是在较劲儿……
老太夫人压下心头的疑虑,牵起宋稚绾的手,又慈爱道:“你五岁时,你母亲曾托人给我送过信,说你生得很是可爱,人人见了都喜欢,唯独读书写字上不大肯用心。”
“你母亲说为此操了不少的心,不知囡囡如今的学问如何?可有人教导?”
问到功课学问,宋稚绾不禁耳尖泛红。
怎的她五岁时的短也被揭了出来?一来便被问功课,难怪淑华平日都绕着皇上走,生怕被查问。
她下意识地往左前方看去,萧琰抬眸回应,眉眼含着笑意,轻挑了挑眉峰。
宋稚绾蹙眉回瞪了一眼。
像萧琰幼时在宫墙狗洞下,碰见的那只凶巴巴还绒毛直竖的小狸猫。
他语气染上愉悦的笑意,又把老太夫人的话接了下来:“今今的学问一直是由宫中太傅教导的,她细心听教,从未受过训。在军中没练好的字,如今也写得娟秀风雅。”
老太夫人问了三问,萧琰便答了三问。
只言片语中,已然能窥见他对宋稚绾的用心。
公孙叙笑开了花,忙起身斟茶向萧琰敬了一杯:“绾绾得公子如此悉心照拂,公孙府感激不尽,臣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萧琰不端架子,也起身回敬。
一杯茶下肚,公孙叙也不紧张了,自然地和萧琰攀谈了起来。
老太夫人年纪大了,眼睛犯浑了,可心却是透亮着。
身旁的小姑娘从头到脚,连一根发丝儿都养得油光水滑的,即便是换上了平民的衣裳,可裙摆处窥见外衫下露出的那一角,却是名贵的云锦。
公孙府下有丝绸生意,她自然认得。
老太夫人算是看出来了,太子这是实打实地和她较劲儿呢。
不为别的。
就为了这个小囡囡。
也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
因有太子在,叶竹君在厨房里守得紧,带着身边的心腹女使一一过目。
做好的菜品还需经银针试毒,又让专门找来的小厮每道都尝一口,随后将菜品取出一小份,剩余的再放入木食盒中保温,待见尝菜的小厮无恙后,才一一上桌。
席面置好后。
众人都等着太子入座主位,萧琰步子迈得慢,似是在迁就着身旁的小人。
宋稚绾走着走着,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扣住了,一股力道轻轻一带,她就这么呆呆愣愣地坐上了主位。
萧琰在她肩头轻拍了拍,宠溺的语气像是个纵容自家小孩的糊涂长辈。
“今今坐这儿正好。”
宋稚绾不太知晓主位的含义,在东宫时她想坐哪便坐哪。
只是有些疑惑:“舅舅方才说这个位子是太…是哥哥坐的,我也能坐吗?”
人是太子亲自拉着坐上去的。
公孙叙还能说什么,自然是顺应太子的意愿:“绾绾想坐便坐,都一样、都一样。”
宋稚绾左侧坐着萧琰,右侧坐着老太夫人,她坐在中间,倒真像是个被宠上了天的娇矜小丫头。
苏菜以清鲜,浓而不腻的口味为主,许多菜品宋稚绾在宫里御膳房也曾吃过。
可就是和今日吃的不一样。
譬如那道盐水鸭,香而不腻、皮白肉嫩,看着平平无奇,却吃得她唇齿留香。
再说那道狮子头,以肉泥所制,做成拳头般大小的肉丸,弹牙爽口,肥而不腻。
她往日如此挑食,今日也难得敞开了胃口,连狮子头都吃了两个。
只是她喜用的皆是些浓油赤酱的荤菜,一肚子油腻下去,萧琰只怕她又会吃伤了人,往后两日瞧见荤腥便会犯恶心。
他将手边那盏还未动过的银耳汤轻推过去,温声劝道:“今今用了许多荤腥的,应喝些银耳汤清清肠胃。”
宋稚绾瞧了一眼,摇头:“不要。”
她拒得干脆利落,众人诧异看去。
只见她身旁的男子轻叹了口气,认命地端起那碗银耳羹,举着白瓷勺子喂至少女嘴边。
眉眼散发着丝丝柔意,耐心哄道:“听话,吃腻了伤胃,若是像之前那般闹不舒服,可是又要让人心疼……”
周遭的声音好像静谧得只能听见他哄人的声音。
还有不知谁的竹箸掉地上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