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锦凳上端坐内阁首辅,被誉为太平宰相的徐时行,看完小册子后,递还给太子,拱手对明良帝道:
“请问陛下,这册子上所述的法子是何人所献?”
明良帝没回答,太子先开口道:“这是三弟的字啊!”
徐时行摇头道:“太子莫要糊弄老臣,老臣老眼昏花,但还能看的出来,福王殿下虽然聪慧,可也想不出如此层层环扣的法子。
此法子涉及吏治,户籍,地契,税收,工曹,甚至隐隐还涉及礼教。
每一步都在算利,可每一步又有人监督,环环相扣,层层加码,不是福王所能想出的法子。”
明良帝笑着问道:“首辅大人,认为此法子是否可行?”
向来含糊其事的徐时行,这次没有半点犹豫,“可行!但此法太过算计,恐有违我朝太祖定下的重农抑商之策,若推行开来,恐会引发朝野动荡。”
明良帝又看向次辅萧元驭,这位向来唯徐首辅马首是瞻的次辅,沉吟一番后,语出惊人道:
“臣,请斩献策之人!”
太子悚然一惊,手里的小册子差点脱手摔倒地上。
他是知道自己那个三弟昨晚冒着被御史弹劾的风险,将陈侍郎家的三儿子偷了出来,这册子里的法子必是那人所出。
白日他还派人过去,冒充福王的手下带御医再去侍郎府探望,预想中没有见到人,不过这样也遮掩了一下,福王偷人的事情,使得丢了儿子的陈侍郎不会怀疑到福王身上。
只是没想到那个街边卖诗的纸袄少年,真有十倍利的买卖法子,这法子何止十倍利,百倍利都不止,关键是不用朝廷花费一分钱,还能白得多重税赋收成。
难怪自己那个行事向来不怎么靠谱的三弟,会甘愿冒险去偷人。
在买卖道上,他俩真是一丘之貉,都是钻到钱眼里的玩意。
明良帝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处事不稳的太子,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又继续看着内阁次辅道:
“大过年的萧爱卿喊打喊杀的,这是何意啊?”
萧元驭恭敬道:“回陛下,正如徐首辅所言,此法过于算计,功利之心过重,若推行下来,将会使得人心动荡,届时人人逐利,道德沦丧,社稷不稳。
而献此策之人,人心算计之深,非人臣之为,若他日无人制衡,恐会有曹魏司马之祸。”
太子听傻了,尤其是最后一句,曹魏司马之祸,意思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说的那个纸袄少年吗?
那才是多大的孩子?十五有吗?瘦瘦小小的,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吧!
一个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找了一个赚钱的法子,就成了颠覆大郑天下的乱臣贼子。
萧次辅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了?
他有心想提点两句,奈何父皇跟前,他没由来地底气不足,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明良帝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听完萧元驭的话后不置可否,略微抬了一下头,视线越过一众尚书府尹,望向坐在倒数第一位置的礼部侍郎陈适梅,问道:
“陈爱卿怎么看?”
太子眉头猛地一跳,父皇这是故意的,父皇也知道这个册子上的法子是那个孩子所献,才故意问陈侍郎的。
让老子评价儿子的方法,顺势再行敲打,日后这个老子知道原委后,只会更加惶恐,太子觉得他又学到了,父皇的驽臣之术,当真已入化境。
突然被点名的陈适梅,先是一愣,直到被错了半个身位坐着的顺天府尹拽了一下袍袖,身体才一颤,回神过来,抬头见到明良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吓的噗通一下,跪到地上,一时竟讷讷无言。
“爱卿,怎么了?咱们这是小朝会,不需要拘礼的,快起来,快起来,太子快将陈爱卿扶起来。”
明良帝笑着虚抬手臂,做了一个扶的动作。
太子忙上前迈出一步,还没越过内阁首辅的位置,趴在地上的陈适梅便仓皇爬了起来。
开玩笑,皇帝是君,太子是储君。
储君也是君。
天下只有臣叩君,哪有君扶臣的道理。
身为主管礼仪的礼部侍郎,礼教大防最为紧要,若先乱了朝廷法度,那他这礼部侍郎的位置也不用干了。
只是,他刚刚在想家里的事,天没亮家丁便匆匆回报说,陈辰那个小混蛋被人救走了。
看守的家丁和去找事的二小子陈矩,都被打晕在柴房门口,险些冻死在夜里。
家里忽然进贼,悄无声息劫走一个大活人,由不得他不心慌。
更让他心慌的是,他不知道陈辰那小子怎么结识的具备这样本事的江湖盗匪。
按理说那样一个榆木脑袋的书呆子,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可能认识那样的江湖匪类。
难道是唐丫头?
唐丫头那小妮子从来就好接济街头乞儿,难道是一些受过唐丫头接济的人来救的他儿子?
这些倒无所谓,关键是苛待幼子的事,不能曝光出去。
不然以言官御史那帮喷子的能力,新年大朝第一件事便是会弹劾他。
苛待幼子损伤风化,到时别说再进一步,落的个削职为民,都有可能。
甚至还会连累岳父萧元驭,搞不好被首辅徐时行趁势打压,岳父这么一位竞争首辅之位的强劲对手,再因此致仕归乡,那他便成了罪人。
再者还有那个福王,也不知抽了什么风,三番五次登门要见那混账小子,今儿个一早甚至还带了御医上门。
大过年的带御医登门,这是想咒他们陈家都死绝吗?
见过不靠谱的王爷,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真是越长大越恣意妄为,没有一点人君之相。
只是刚打发走了福王派来的太监和御医,又来了宫里的太监,皇帝要宣他入宫议事。
如今休沐之期,大朝停歇,各衙封印,除了两个月后的春闱基本上也没他这个礼部侍郎该操心的事。
一时想不出,皇帝陛下又抽了哪门子的风。
但身为克己奉公的臣子,皇帝诏命不得不来。
入宫时遇到同样被宣召进宫的岳父大人萧元驭,才知道是小朝会。
一下子有些心潮澎湃,飘飘然。
想他陈适梅也有一天坐在御书房中与陛下面对面的奏对,如此一来阁臣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想着,脑袋不免晕晕乎乎,如同喝醉酒一般。
直到坐进暖阁里,他都是云里雾里,双脚如同踩在云端一般。
至于皇帝传阅下来的那个册子他粗略地看了,除了满纸铜臭味外,没什么稀奇的。
不明白皇帝为何兴师动众,大过年的召集重臣议事。
重臣?想到重臣这个词,他便有些血气翻涌,他陈适梅也有成为重臣的一天。
正在自我陶醉中时,忽听到皇帝点了他的名,一时没反应过来。
顺天府尹的拉袖子的提醒,让他恍然初醒,以为自己苛待幼子的事被皇上知道了,下意识便要跪地告罪,可皇帝问的话,和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让他有些懵圈,他哪懂什么经营之策,趁着起身时,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岳父大人,见其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敷头,陈侍郎稍微有了一点定计。
“臣,惶恐,臣不善经营之道,对于册子上所写的法子,不知可否,不过臣记得,前朝韩南阳在其诗集中写过这么一句话,小人急趋利,君子怀德忧。”
明良帝闻言哈哈一笑,对太子道:“太子看到了吗?这便是我大郑天下的道德楷模,小人趋利,君子怀德,你那个三弟是个小人啊?”
太子低首俯心,“是,三弟着实胡闹了一些,儿臣定会与他分说,让他多去陈侍郎府上聆听君子之音。”
心里却在说,若不是知道那个纸袄少年,自己恐怕真会被陈侍郎这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所骗。
“臣下惶恐,不敢当陛下赞誉。”陈适梅心惶惶,俯身下拜。
“哈哈,朕说你当的,便当的,好了,今日小儿胡闹,耽误诸位臣工过年了,是朕的不是,田义,去,将西洋国进贡来的毛毯取来,着诸位臣工带回去。”
明良帝哈哈一笑唤过一名老太监吩咐道。
又续了一些闲话,在恭贺万岁,和跪安中,诸位被突然召集过来的大郑重臣,又匆匆退下。
除了莫名成了大郑道德楷模的陈侍郎,每个人都心思翻转不休。
出了宫门,内阁首辅徐时行与内阁次辅萧元驭拱手作别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恭喜萧公收了一个道德楷模女婿。”
萧元驭皮笑肉不笑地回礼道:“大人莫要玩笑了,若有心看下官的笑话,不若找出那个献策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否则开年后便有的大人忙了。”
“到时还需萧公鼎力扶持,不耽误你们翁婿叙话了,开衙后再谈。”徐时行笑笑,朝走过来的新晋道德楷模陈侍郎拱拱手,转身进了等在一旁的轿子,轿子稳稳而起,率先离去。
“泰山大人!”陈侍郎朝着离去的轿子作揖拜别后,像个犯错的孩子般对萧次辅作了一个揖。
“到底出了何事?让你竟敢在君前失仪?”送走顶头上司内阁首辅徐时行的萧次辅,面沉如水,沉声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