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词啊,好词。”
唐辰走后,汤显祖回到厢房中将他吟诵的那句词默写了下来,同时默写下来的还有那篇不全,且被改的面目全非的《治安疏》。
一会儿看看那两句惊艳的词,一会儿瞧瞧那篇《治安疏》。
汤显祖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忐忑纠结,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抉择。
“此子有才,可此子心中对当世权贵毫无敬畏之心,如此做下来,即便日后事成,也会被群起攻之,到那时可能就要丢掉自己性命。”
他竟在这个时候,不担心自己的官位,反而为仅见了一面的唐辰操心起来。
汤显祖想了想,取过放置在旁边的一份朱红明签的请帖,看着上面墨迹已干,却依旧散发着松香味的‘兄,适梅’的三个字落款,他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
“自适梅兄作了萧家婿后,已经近二十年没走动,世人皆说你我君子之交淡如水,既赞你高洁,又夸我磊落。
君子之交,和而不同。
可又谁知,你我当年的不欢而散。
只是世事难料,一晃二十年,你如今已经官拜礼部尚书,成为大郑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尚书大人。
而我还栖身破庙中,弄着这些酸词腐曲,自以为是的觉得身负大才,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便可独善其身,赢得生前身后名。
然而今日见到那个少年,真真才感觉到,什么叫江山代有才人出。
只是这个人才,如今成了天子手里的一把刀,恐非天下人之福啊。”
回想起白日所见的那个干瘦少年郎,普通的模样,令刚刚见过他的自己,除了记得他有些特别瘦之外,竟想不起半点长相。
“无论如何,孙贤弟身陷囹圄,孙侄女没登门还则罢了,今番登门,作为至交好友,如果连我也不出头,那君子之名,岂不成了伪假,当真连小人都不如。
且待明天,我也要学那小人,攀龙附凤一回,登门拜访一下我的这位陈兄。
就是不知陈兄他有没有拨乱反正的勇气,大郑这架即将失控的马车,缰绳可就在他手里握着呢。”
自言自语着的汤显祖,又重重叹了一口气,伏案挥笔,片刻写就出一封措辞严谨,书法工整的拜帖。
只是落款:“弟,清远。”三个字在月白纸上显得无比凝重。
厢房中的烛灯摇曳,始终有个身影虚虚实实,一夜无眠。
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陈适梅,陈大人自进宫面圣,结果连皇上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来后,便一直枯坐在书房中,谁也不见,谁喊也不听。
只是盯着他上午快刀斩乱麻写就的供状判述,一言不发。
展开的供状判述纸张上,掌控着一部堂威的名字,带着鲜红手印和官印,从眼前一一掠过。
直到视线定格在最后一角的东城所署名处,那里的空空如也,如同冷箭般刺的陈大人眼疼心慌。
那个冷笑着撇下三堂会审四位主官,带着不屑和俯视,扭头而去的倔犟身影,突然出现在空白处,反复横跳。
“唐辰,唐辰,逆子你竟敢将祖姓弃之如敝屐,还入了东城所那等尽是黑心豺狼之地。
如今又在这等皇差之事,与老夫别劲,明日你最好署了名,若耽误了老夫升任尚书后主持的第一次科举大事,老夫定要让你这个背弃祖宗的不孝子,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阿嚏!”
福王别院,一处精致的小跨院中。
没睡觉的唐辰,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不是他不想睡觉,而是在将孙嵋带回来后,发觉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按照他的预想,女扮男装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毕竟电视剧上经常这么演。
可等他真让孙嵋穿上男装后,发现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
巧笑嫣然,顾盼生辉。
孙嵋举手投足间全是江南女子做派,即便注意了动作,看起来僵硬非常。
本就漂亮的她,穿上男装后更添别样韵味。
俊俏地模样,令一直在旁看戏的魏忠贤,都眼冒金星地大呼:
“好一个俊俏的小相公。”
相公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生员,宰相,君子也可这么叫。
但小相公这个称呼,在这个时代可不是啥好词,市井之中兔爷儿才被称为小相公。
唐辰揉了揉太阳穴,示意孙嵋不用在摆造型了,先坐下休息一会儿,他要再想想,想想如何才能让她装扮的更像一个男人,不说别的,最起码脸要变得粗糙一些。
魏忠贤眼睛始终在孙嵋的身段上来回扫视,嘴里却笑着问道:
“小唐先生,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何非得需要孙小姐如此装扮?”
唐辰硬扯了一下脸皮,拽着嘴角夸张地上扬而起,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问道:
“公公真想知道?”
魏忠贤显然是个人精,见他这种表情,又听他几乎调侃戏谑的反问,顿时从孙嵋身上收回目光,并收敛神情,严正地摆手,道:
“咱家不想。”
他越如此做派,唐辰越不打算放过他,猛地伸手扯住他的袖子道:
“不,我看公公想知道,我还是跟公公好好唠一唠,你也好给我出出主意。这可是身负皇命,度过去了,将会有大大的前程等着公公呢。”
魏忠贤那里还坐的住,顾左右而言他道:
“哈,那个福王殿下这几天被贵妃娘娘留在宫里了,这别院里大事小情的都得需要人盯着。
不过唐先生放心,福王临入宫前,留下话来,要小唐先生当这里是自己家就行,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就行。
咱家考虑着小唐先生身边也没个端茶倒水的,便做主给小唐先生留了两个激灵的人听后差遣。
他们就在门外,小唐先生有什么跑腿的事,尽可吩咐他们去做,咱家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您坐着就行,不用送,不用送。”
说着,趁唐辰不备,一把扯过被其扯着的袖子,抬腿就走。
“魏……”唐辰挽留的话才说了一个字,他出门的脚已经迈过堂屋门槛。
“公公,咱们好好唠唠,我真有事求你。”
话音未落,两只脚倒腾的比兔子还快的魏公公,出门一个转身,便不见了踪影。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飘进来,“咱家腿脚不好,小唐先生自己跳火坑,就不要拉着咱家了。”
“不亏为九千岁,跑的就是快。”
唐辰一个没抓住,人已经没影了,说话的功夫,他又想起今日下午刚见过的汤显祖,那位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聪明人,下午见面说了没两句话,就直指问题核心,这么一想,心里不由纳闷,道:
“与另一个世界同名的这些人,都这么聪明的吗?自己这么轻易就被看穿?要是哪位徐阁老比他们还聪明,那自己接下来的一连串的操作,岂不是厕所里蹦迪,找死呢吗?
只是希望他别太过聪明,不然事情会很麻烦。”
自言自语地嘀咕一通,唐辰又坐回太师椅上,手指不自觉地敲击起紫檀红木的八仙桌面,哒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