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适梅尚未开口说话,坐在他下首的陈规先一步开口:
“外公,你是不是看错了,你说的是那个老三?怎么可能?再说,他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算计朝堂了?”
陈适梅皱着的眉头,这时舒展了一下,“不,他已经做了。”
陈规不解地问道:“什么?是在刑部大堂跟父亲你故意唱对台戏?”
陈适梅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他没说昨天是他气血上涌,还没等那小子走进大堂,就被他赶了出去。
轻咳一声,耐心解释道:“他做的事,就是去找汤显祖,而汤显祖给我们送来这封信,便已经成功离间岳父与徐首辅之间十几年的盟友关系,我们,我们…唉…都成了他计划中的帮凶。”
陈矩挪了挪肥硕的大屁股,一脸的不耐烦道:
“爹,你是不是危言耸听了,那瘦的跟干柴棍似的老三,会想这么复杂的事?
再说,外公和徐首辅是同乡兼同科,几十年的交情,怎么可能会被离间?
大不了将这封信交给徐首辅,然后再将老三那家伙在幕后搞鬼的事,告知给徐首辅,让他头疼去就行呗。
跟我们有啥关系?”
萧元驭闻言大笑一声,“哈哈,若天下人人都如矩儿这般赤忱,这大郑天下便没那么多是非了。”
“外公是说我傻呗,我听得懂,您不用拐弯抹角的,我都明白。”陈矩嘟着脸,头也不抬地把玩起手里的闷尖狮子头核桃。
萧元驭笑声一滞,“矩儿这是大智若愚,可这世间如你这般人少之又少啊。
尤其读书识字多的文人心里头,弯弯绕便更多,你越是表现的赤忱,他越觉得你有所图谋。
这封信,如果用在矩儿这般心思单纯的人身上,无疑是投烛于盲。
可偏偏用在我们这些自诩圣人传道弟子的文官身上,却屡见奇效,须知这文人杀人,用的可不是刀啊。”
不能跟隆王出去踏青,无法寻花问柳,心气本就不爽的陈矩,听到外公故弄玄虚的话,没好气地又反驳道:
“其实要我说,就是你们自己吓自己,把事情想的太复杂,老三才多大?只比我小一个月而已,一个屁大的孩子懂什么,既然知道是他在背后捣鬼,那就派人将他抓回来,打一顿就行了呗,实在不行送回老家守祠堂去,省得在这里上蹿下跳,看的让人心烦。”
陈适梅张嘴想训斥自己这个有些拎不清的二儿子两句,只是他还没说出口。
大儿子陈规先他说道:
“二弟有所不知,他现在是东城所的旗牌官,虽然不入流,可也属于朝廷正式官身。
而且他还有福王照拂,如今还兼着苏丘知府一案的旁听差事,越是朝堂有品级的官员,越是没法动他,只能上书参他。
可他那个不如品级的旗牌官,属于武将体系,参不参他,对他本人没啥影响,但会恶了武将那帮老帮菜的心,让自己凭白得罪东城所那帮恶狼。”
陈矩不屑地撇了撇嘴,“那就找市面上的人堵他,就像上次那样,打他个半死,套上麻袋,送出京去,看他还怎么蹦跶?”
如此粗俗的法子,让在场除了他之外的三位饱读诗书的大学士,齐齐一愣。
好一会儿,却听萧元驭笑着说道:
“适梅啊,你生的这几个好儿子,可是个顶个的聪明啊。”
“让岳父大人见笑了,都是不学无术。”陈适梅扯动了一下脸皮,想作出一个笑脸,只是肌肉僵硬,没笑出来。
陈矩的法子粗俗不堪,都是市井小民常用的不上道的腌臜手段,可面对如何陈辰那个妾生子,说不定反而有奇效。
萧元驭摆了一下手,“哎,这话说的就见外了,规儿年纪轻轻便中进士,成为翰林院编修,是天下多少士子所羡慕不来的。
矩儿,大智若愚,常年游走在京城权贵之间,无形中给你这励志当清流的父亲笼络了多少人脉。
不然你以为只有我力挺,你就能当上这尚书,没那些老家伙们点头,我和徐首辅再力挺你,也只能做出个夹生饭而已。”
听到外公夸自己,陈规没什么表情变化,陈矩则是喜笑颜开,一张胖脸顿时如菊花般绽放开来。
只是没等他高兴三秒,外公口中的佼佼者,就换成了他讨厌的瘦猴。
“便是这个改姓唐的陈辰,往日倒是我等看走眼了,没想到其母死后,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看来这人还得从事上去磨。
如今改姓入仕,出手便是凌厉。
这一招精准砍在了你我这些文人的命脉上。
如若老夫所料不错的话,明日最晚不会超过后日,这京城内外都将谣言四起。
不仅衡儿的府试会横生波折,连老夫和徐首辅多年的默契,可能将会因此打破。
没了老夫的阻碍,他要屠龙只需要轻举宝刀而已。”
萧元驭忽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老了,反应如此迟钝,竟然没看出来皇帝陛下要换相的心思。
只是不知道这位不省心的万岁爷是只想换一个,还是换整个内阁?
是了,太子名位定下,老徐和他的威望都已经达到顶峰,如若再不换下去,第二个摄相便要做实了。
即便现在徐时行虽没有摄相之名,却已经有了摄相之实。
在内阁之中,他说话几乎到了说一不二的地步,除了自己偶尔提一两条意见之外,几乎都是他在独断专行。
只不过这些都是内阁秘事,除了几个阁臣之外,无人知晓。
恍惚中,萧元驭猛然回想起,过年节时,那次小朝会的召集。
如今看来,皇上召集众人讨论那个古怪的新法是幌子,目的是为了试探,试探他们这些重臣对皇命和相命的态度。
看来当日举朝反对的态度,让一向聪慧又恋权的皇帝,生出了别样心思。
一时间,这位大郑次辅思绪万千,想了许多,直到他被自己女婿的话打断了思路。
陈适梅试探着说道:“要不,让衡弟再晚一届参考?”
萧衡,萧元驭独子,他有三个女儿,嫁给陈适梅的是长女,另有两个女儿,一个守寡,一个订亲,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疼爱备加。
听到事关自己儿子功名,作为老父亲的萧元驭当即摇头,“衡儿学问已经到了,多等一届也是如此,不必在意。再说一个府试而已,掀不起什么大浪,重要的是八月份的大比。
你要在这个时间之前,了结苏丘知府一案,这样才能申请成为本届科考的主考官。
这才是你我翁婿日后同阁拜相的根基所在。”
陈适梅内心一喜,面上则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道:
“那,按照矩儿所说的,给徐首辅透个信儿,让他跟那不孝子打擂台?
至于如何打,我们就不管了。”
听到这话,陈矩没啥反应,毕竟那个差点勒死自己的家伙,早死早超生,能不用他动手,死在别人手里也是极好的,不然他还要派人去找那个混蛋,太麻烦了。
作为长子的陈规,则是蓦地瞪大双眼,因为他注意到,自己饱读圣贤书,懂仁义,晓悌节的父亲,言说出卖自己儿子的时候,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语气随意地更像是在说一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爹卖儿子,都是这么自然的吗?
即便那是庶出,也是亲生的…啊…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