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突然翻脸,实则在唐辰的预料之中。
他说过文官的七寸是科举,他要在科举上动手脚,便是在与所有文官作对。
正如吃着苹果的人,是不会想到将自己手里的苹果分给别人的道理一样。
但凡一个脑子没有坏掉的既得利益者,都不会主动打破这个利益体系。
汤显祖更是一个标准文人,虽被人打压的蹉跎多年,可他现在已经是这个圈里的人,科举变相成了他的保护套。
如今唐辰想要推出孙嵋,让她伪装成秀才文人去参加科举,虽说只是举例,并不真的这么去做。
可女子参加科举,即使女扮男装,如果一旦得中,待真相揭露后,天下必然哗然。
到那时,舆论汹汹,仅是天下士子的唾沫,都能将朝堂衮衮诸公淹没。
如今朝堂里看似风光的实权人物们,上至宰辅下到主事,但凡与此次科考沾边的各级官员,都必将沦为阶下囚。
到那时带来的动荡,不亚于一场席卷东南沿海的海龙卷。
然而令汤显祖更为愤怒的是,如今府试已经成为那些权贵们培养子侄们的后花园,他们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子侄辈中举。
如此不要脸的操作,给了很多人可乘之机,许多不学无术的废物顶着举人的名头,连一首诗都作不出来。
可笑,这帮附庸风雅的还常常去一品楼,参加什么狗屁的一品诗会,就好像他们真会作诗一样。
东城所显然早就注意到这种现象,只是一直按兵不动,如今跳出唐辰这么一个不知哪家勋贵出身的子侄,不按常理出牌,要以此为突破口,打破朝野上下的平衡。
有着东城所这个特务衙门专业背书下,孙嵋真的可能会成为其中一员。
至于能不能高中,那不重要,只要拿到这一点,皇上就可以让东城所介入,彻查府试。
届时大肆逮捕捉拿所有参与科考舞弊者,以东城所审讯手段,如今的内阁成员,必将名声扫地,成为士林学子口中人人喊打的老鼠。
尤其那些常年考不中的秀才举子们,得知真相后,愤怒可想而知。
悠悠众口之下,内阁首辅徐时行,这个号称太平宰相,道德君子的状元公,必定落得个声名狼藉,晚节不保的下场,
引咎辞职,归隐山林,都将成为奢望。
太歹毒了,心肠太歹毒了,少年郎的心太歹毒了,仅仅露出一点的手段比他的脸还黑。
若真被他搞这么一下子,科考会沦为笑柄,不光徐时行的脸面丢尽,天下举子们的脸都会被打的啪啪作响。
“你看这就是你们参加的科考,选出的都是什么玩意,关键是你们背后有各个大佬保驾护航,最后还是不如一女子,你们读的什么书,作的什么道德文章?
还状元宰相呢,这等舞弊大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还推波助澜地安排自己人参与其中,当的哪门子宰相,做的什么状元?”
这是杀人诛心啊。
你不是名声好嘛,那我就从根上打垮你的名声。
一个状元郎,文坛领袖,入阁近二十年的太平宰相,临了临了成为天下文人口诛笔伐的对象,比过街老鼠还不如。
汤显祖一下子摸准眼前少年的心理,甚至推理出少年人心中未说出的话。
可是,可是他私心觉得徐时行行事是阴柔一些,也有些嫉贤妒能,非宰相气量,可作为文坛魁首他是够格的,一代魁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也不能是这样的下场。
汤显祖无比愤怒,可除了愤怒,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少年来找他,显然不是要他帮助孙嵋伪造身份,培养其学习八股文写法。
更不怕他去告密,将所有谋划告诉徐时行,即便他愿意实话实说,哪位掌权近二十年的太平宰相得信啊。
如今的徐时行已经不是那个出生在尼姑庵里,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的小破孩,而是执掌大郑内阁将近二十年,权势堪比摄相的当朝首辅。
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示意,便令他不是在赴任新职,就是在赴任新职的路上,蹉跎了半生,毫无建树。
他既不能劝动徐时行急流勇退,或者改弦更张,又无法劝说眼前的少年郎停止谋划,放弃皇命。
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是那么地无能为力。
这一刻,汤显祖觉得自己愚笨一些该多好,这样他就不会从仅有的三言两语中,窥探到少年心中所想。
少年来找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想借他的名声,与声誉正隆的宰辅大人,打打擂台,敲敲边鼓,吹个大法螺号,让天下官员知道,要变天了,赶快选边,不然狂风暴雨之下,皆成齑粉。
宫里那位正可借此看清,天下官员中有多少姓徐,又有多少姓郑。
恍惚间他想到摄相去位,路过太平驿时,自己去送,那老头拉着自己的说过的一句话:
“陛下擅术。”
当时他不理解,帝王之术那都是书本上瞎写的,哪有皇帝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非得搅得朝野动荡,看大臣们斗来斗去便好的。
如今看来,那位小宗入主,幼年登基的万岁爷,就喜欢他们互相争斗,如果他们不争斗,他将亲自出手挑拨着他们争斗。
汤显祖不甘心地问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陛下何故如此?”
听闻这话的唐辰眼神猛地一亮,他不知道短短时间内汤显祖的心路历程,更无法体会一位励志抱负天下的隽才,此刻的心灰意冷。
只觉得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顿时对眼前翩然出尘,好似修仙的中年帅大叔,高看一眼。
一般人还真猜不到背后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皇帝老儿想要换个威望低,好操控的狗而已,或者猜到了不敢说。
譬如站在旁边如同傻狍子的孙嵋,瞪着俩大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根本听不懂他俩谈的是什么,只是觉得两人谈论的事情,好像跟救她父亲出狱有关,又好像无关。
更不明白怎么谈了没几句话后,就扯到了陛下。
唐辰这个不学无术的东城所爪牙,随时将皇帝陛下挂在嘴边吓唬人也就算了,毕竟是个粗鄙武夫,干的就是狐假虎威的活。
怎么汤伯伯也提到皇上,还敢出声质问皇上。
有心想问问两人到底打的什么哑谜,可两人谁都没搭理她。
汤显祖眉头紧皱,飘然的长须都捋断了好几根,而不自知。
而唐辰则是慢条斯理地讲述起一个他和福王的小故事:
“前些日子,因为一些事,在福王的别院里养伤,看到两条吐蕃进贡的小獒犬。
福王好玩,便想着让两条敖犬与他之前养的本地土狗斗上一斗。
哪知道他牵着那两条敖犬,刚出现在狗圈门口,那些本地狗全都吓得噤声,乖乖的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地不敢动弹。
偶有一两条咕噜低吼的,也被獒犬突然犬吠,吓得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见此情景,福王二话没说,便一把抽出捉刀卫石统领的佩刀,当着所有狗的面,砍死了那两条敖犬。
汤大人,可知为什么?”
唐辰娓娓道完,汤显祖眉头皱的都出现了川字,抿着嘴一言不发。
旁边的孙嵋则是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寒袭身,平日便听说福王贪财好玩,没想到心肠还如此歹毒。
“狗狗那么可爱,怎么可以杀狗狗?就因为别的狗不敢跟它斗,就要杀掉,这也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