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骑按刀前行,清浊司的招番亮出来,配着杀气腾腾的雁翎刀,内九外七的京城里,没有那个不长眼的胆敢当街挡路。
马车踽踽而行,车帘放下,惜字如墨的蓝道长突然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
“皇城之内狼烟舞,缇骑绣春并雁翎。
东翁,这次回京恐怕来的不是时候啊。”
孟嵩却是笑了,“你个老牛鼻子,收起你那套忽悠人的江湖把戏,别惹的唐总旗笑话。
当初是你说,这个时段入京,有我入阁的契机,如今却又说不是时候。
你让唐总旗评评理,这两头堵的话,是要让我给你卦钱,还是掀了你的卦摊?”
蓝道行哈哈一笑:“唐总旗现在恐怕没心思与贫道计较。”
“干爹与道长若想拿小子开玩笑,可以改日,现在小子当真是心乱如麻。”唐辰苦笑一声。
孟嵩一口一个唐总旗喊着他,可他脸皮厚的能当城墙用,认准了要找个干爹罩着,那还有什么顾及,张口闭口都将干爹挂在嘴边
孟嵩笑了笑,没去纠正他的称呼,而是语气平淡的所道:
“道士下山,胡乱吹牛,唐总旗不用放在心上,我们且说说你的事,你的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解也难解,就是不知你是否舍得?”
唐辰闻言一愣,他不知这一道一儒卖的什么药,但来到这个世上本没有什么牵挂的他,不介意失去什么,当即抱拳拱手道:
“还请干爹教我!”
孟嵩在他问出后,对蓝道长作了个请的手势,但老道士却是摇了摇头,“他要认你当爹,又不是认我当爹,我可不管。”
孟嵩无奈一笑,食指晃点了一下老道士,没有再继续卖关子逗唐辰,而是简简单单吐出两个字:
“辞官!”
饶是唐辰有了心理准备,可在听到孟嵩神色认真地吐出这两个字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辞官?为何?”
自从明良帝夺情任用他为官开始,官衣便成了他的保护罩。
没了这身官衣庇护,那他岂不成了正月十五的元宵,别人想怎么捏便怎么捏?
孟嵩反问:“你现在的职位为苏丘织造大使,江宁东城所总旗,清浊司宣课大使对吧?”
“是!”唐辰点头称是,这三个官位,虽然芝麻绿豆大点,可位卑权重,也是他拼死拼活得来的。
一下子让他全部放弃,没点正当理由,他是真的很心疼。
“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孟嵩继续反问,不过这次没让他回答,而是自问自答道,“这三个官职都不不是科举正途,而是先帝赏给你的。”
“嗯?是!”唐辰一愣,点头称是。
在他看来官就是官,扯什么科举正途算个什么?
见他满眼迷蒙,蓝老道笑着调侃了一句:
“唐总旗大抵是年轻,为官时日又短,不懂这官场之道,恐怕还需要孟老爷好好调教一番才是。”
唐辰总觉得老道士用词不正经,但孟嵩却不在意,摆手道了一句。
“无妨!”
也不藏私,立刻点出其中门道:
“我朝中官,按照来源划分,可分为科举正途,和杂源两大类。
科举取士你定然了解,我便不再赘叙。
主要说一下杂源,这里面包含:贡,监,荫三生,多为国子监出身,你久居京城想必也有所了解,我也不多说。
重要说的是下面这第三种杂流,这里面包括:议叙和捐纳。
便以你与其父互相视对方为仇雠的样子,他肯定不会掏钱给你买官。
如此一来,便只剩议叙。
也就是说你的官位来自,先帝与他人谈话,而这个谈话随机性太大。
先帝既然能与他人谈话定了你的官,那么当今圣上,也可与他人谈话免了你的官。
我如此说,你还觉得你的官叫官吗?”
孟嵩的话如同敲响的一口大钟,震得唐辰身心巨颤。
他从未想过这事,在他想来连两位阁老说罢免就罢免,什么科举考试也罢,议叙封官也罢,不都是讨皇上欢心,讨不到欢心了,便会被贬被斥,两者没什么区别。
见他瞳孔闪烁,没有说话,孟嵩面含微笑道:
“你一定在想,大家都是官,有什么区别?
徐阁老也好,萧阁老也罢,他们倒是科举正途,还不都已经被‘我’全打倒了?”
唐辰点头。
蓝老道笑着调侃一句:“你倒是实诚。”
这会儿,唐辰懒得理会他的调侃,求知欲极强地望着孟嵩,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里面的道道,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若说贪污腐败,他倒是有许多门道,可如何为官他是一窍不通。
孟嵩没故意不说,而是用一句话便击碎了他的引以为傲:
“那是你打倒的吗?那是先帝打倒的,而你不过是先帝手中的一颗棋子,恰逢其会而已。
你这颗棋子可以姓唐,也可以姓陈,还可以姓孟,这没什么区别。”
这话说完,不给他开口辩驳的机会,继续打击他道:
“你有没有想过,新帝登基,如今势弱,为了对抗你和福王设下的套,陛下会不会召回徐阁老,与尔等对抗?
徐阁老担任首辅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先帝罢黜他,尚且需要布局多年。
这么多年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几个得力干将调出京师,这才有了你这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莽少年。
届时他若被陛下召回,重新担任相位,没有简在帝心的你,又拿什么去抗衡?
福王同样失去先帝恩宠,又拿什么去抗衡一位为相二十年的首辅大臣?
靠家兄手里只会勾连敲诈的清浊司?
还是靠不足万人的兵马司?
亦或者,你这个马上就会被撵出京城的苏丘织造使?
你们太心急了!”
唐辰被说得冷汗淋淋,这时他才发现大胖皇帝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好事。
更多的是他因此失去了一道遮风挡雨的屏障,这对于他这个才刚发芽的小树苗来说,是致命的错误。
马车内,一时之间静寂无声。
直到拐了个弯后,蓝老道突然开口打趣道:
“东翁,你看你把事情说的这么严重,又是他哥报复,又是徐相复起的,将小朋友吓的都不说话了。”
孟嵩捻须微笑:“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
“那我辞官便可免除这些?”唐辰不甘地问道,不过他没等孟嵩回答,自己先摇头道:
“不,我现在辞官免除不了这些威胁,甚至会因为退缩而死无葬身之地。”
孟嵩像是有意考较一般,问道:“那你要如何做?”
上车以来姿态放低,气息收敛的唐辰,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面前尚未承认他为干儿子的干爹,斩钉截铁的道:
“我现在便要去苏丘赴任,法场上我亲手斩了一个萧阁老,苏丘太湖里不在乎多一位喂鱼的徐阁老。”
话音落下,他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谢老爷调拨之恩,小子不能在老爷身边尽孝,甚为遗憾,待了却了这件小事后,小子再辞官,回来聆听教诲。”
话才说完,便要起身喊停马车。
只不过,孟嵩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
“拜我为干爹,最起码需要磕三个头,才算全了礼数。”
唐辰闻言一怔,眼皮禁不住一跳,大喜下没有片刻犹豫,重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孟嵩点了点头,自怀中掏出一柄折扇交于唐辰:
“兄长他为你取了字,我这当爹的不送你点什么,却有些说不过去,这把折扇跟了我许多年,便赠予你吧。”
“谢父亲赏赐!”唐辰双手接过,展开一看,只见扇子的正面写着两个字,“至公”。
似乎怕他不明白这两个字什么意思,旁边蓝老道语气轻松地解释道:
“至公堂为贡院正堂,至公英才,至公传承,此事过后,还是想你能走科举正途,唯有此才能有避祸之资本。”
唐辰虽然对科举不甚感冒,但孟嵩的一片爱护之心,已然令他十分感动,忙又磕了一个头:
“谨遵父亲教诲。”
“恩,去吧,若晚了,恐怕你就出不了京了。”孟嵩微笑抬手虚扶一下。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在唐辰下了马车,翻身上马的时候,忽听哈德门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马上有太监高举圣旨,追喊着:
“闪开,闪开,圣旨到,速速唤唐辰前来接旨。”
唐辰没有片刻犹豫,喊上李荣纵马回转,直奔东直门而去。
就在他刚离开不过须臾时间,两队黄袄禁卫军直冲缇骑而来,双方甫一遇上,刀剑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