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阳城。
七月流火,陈家的谷子地蒸腾着热气。
十二岁的陈胜赤着上身,汗水在他瘦削的脊梁上冲出几道泥沟。
锄头起落间,他忽然直起腰,目光追随着天空中掠过的一道人形灰影。
“是鸿鹄!“他脱口而出,锄头“当啷”掉在田垄上。
隔壁地块传来嗤笑声。
几个同村少年正挤在歪脖子桑树下,用葛藤编的草帽遮着脸。
为首的阿虎嚼着草根,唾沫星子溅到脚边的稗子草上:
“陈胜又做白日梦了!”他模仿着鸿鹄展翅的动作,“扑棱棱飞半天,最后还不是得落回谷仓?”
少年们哄笑起来,有人捡起泥块砸向草丛里的蚂蚱,有人用稻草杆逗弄着竹笼里的画眉。
只有陈胜站在发烫的田垄中央,仰着被汗水浸得发亮的脸,看着那只鸿鹄在云端盘旋。
陈胜不语,只是仰望。
它们的翅膀展开有成人双臂那么宽,翎羽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当它们突然俯冲而下时,整个苇塘都跟着颤动起来。
就在接近水面的刹那,鸿鹄再次振翅高飞,尾羽扫过水面激起的涟漪,像利刃割开绸缎般清晰。
然后,它便消失在让人睁不开眼的白光里。
少年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要将那自由的身影烙在眼底。
“发什么呆呢!”阿虎踢着土块走过来,脚上的草鞋磨得露出了脚趾,“你爹说了,今天不除完这片草,晚上别想吃饭。”
他顺手夺过陈胜的锄头,在地上磕出一串火星。
陈胜没有生怒,他拿回锄头,突然问道:“你们说,鸿鹄能飞多远?“
“管它能飞多远!”阿虎的妹妹小杏从篮子里掏出水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反正飞不到咸阳城。我爹说,咱们这种黔首,本连县城都不进去。前几天,二婶家养的驴突然跑进县衙后巷,被官差活活抽死了嘞。”
“是啊,咱们一辈子就这命了。”有人附和着,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揉搓,“去年王铁匠想把女儿嫁去县里富户享福,结果...”他压低声音,“听说现在那姑娘在人家工坊里织布,手指头都没了,这哪是嫁过去享福,那是给跟人家做牛做马呢。”
树荫下响起附和声。
陈胜却望着远处层叠的群山,继续轻声说着:“我听说鸿鹄能飞过千山万水,从楚地一直飞到北海。“
“净想这些没用的!”
阿虎吐掉嘴中草根,反驳:“你看村里陈老爷家,三代人守着五十亩地,不也过得滋润?咱们庄稼人,本分种地才是正经。“
陈胜突然笑了。
他指着屋檐下叽喳乱飞的麻雀:“你们就像这些燕雀,永远只在檐下打转。”
他接过锄头,又随手捡起一根狗尾巴草叼着嘴中,草穗在他嘴角一颤一颤的。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少年们愣住了。
老陈叔正巧扛着柴禾路过,闻言笑道:
“胜娃子,这话可不敢乱说。前年隔壁村有个后生说要当游侠,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老人知道陈胜的志向虽好,但对于他们这个阶级的人来说,无病无灾便是莫大的福分了。
“就是就是。”阿虎也反应了过来,他刚刚居然被陈胜给震住了,有些羞恼。
“你就是一个穷种地的,有什么富贵可言。”
暮色四合时,陈胜独自在打谷场堆草垛。
银河初现,有流星划过天际。
他忽然爬上最高的草垛,对着星空张开双臂。
晚风鼓起他补丁摞补丁的麻衣,恍若即将振翅的雏鸟。
“总有一天...“少年对着流星消失的方向低语,“我要让天下人都记住我的名字。”
暮色如墨汁般漫过苇塘时,陈胜正把最后一捆稗子草扔上草垛。
打谷场边缘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踩断了芦苇的脆响。
他转头望去,只见村东头王婆家的奶崽子跌跌撞撞跑来,小脚上沾着新鲜的牛粪,葛布短襦撕了两条口子。
“陈哥哥……你家……”奶娃突然捂住嘴,打了一个奶嗝,“着火了!娘说……烧死人了!”
陈胜手中的草捆“哗啦”散落一地。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奶娃面前,奶娃被他抱了起来,“什么?!我家着火了,你说是谁死了?”
“阿虎叔说……好像是你爹死了。”奶娃迟疑,又慌乱地摆了摆手,“不对!张婆说好像……好像是你娘死了……”
陈胜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
陈胜急了,奶娃不会骗他,不管是谁死了,家里一定是死了人。
“不可能……”
他喃喃着,突然发足狂奔。
当远远看到自家冒着缕缕黑烟,陈胜的双腿就软了半分。
家门口附近已经聚满了人,有的人还在救火。
这一场大火不知因何而起,几乎吞没了半个阳城。
阿虎正提着水桶往人群里挤,看见陈胜时突然僵住了,水桶“咣当”砸在了地上。
“阿胜,你爹娘他们……”
阿虎的嘴张了又合,喉结上下滚动,却始终不敢将陈胜父母都死了的事直接告诉他。
陈胜的父母都葬身火海。
“是陈胜他回来了。”
“哎呦,这可怜的娃娃儿啊。”
众人们看着陈胜,议论纷纷。
陈胜猛地推开人群。
只见,他家的茅草屋顶塌了半边,焦黑的椽子像折断的肋骨支棱着。
陈胜的嘴唇在发抖,很快,像传染一样,全身发抖个不停。
终于,他双膝跪地,久久不起。
……
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元年。
阳城地方官派了两个校尉,并差遣了900人的苦力去服徭役。
两位校尉就从这些人中挑选了两名能力较为出众的人作为屯长,来和他们一道协同管理。
其中一人便是陈胜,另一人便是吴广。
这两个校尉绝对不会想到,这两个他们精挑细选的人,日后就会把他们两个人的脑袋摆在祭坛上祭天。
选这两个人的原因各不相同,先说陈胜。
自从十二岁失去双亲后,陈胜为了筹到安葬父母的钱财,把地卖了,成为了为地主务农的佃户,还是仅在农忙时给人家干活的临时工。
但鸿鹄少年人穷志坚,在县城里四处给人打工,那一身志气和不怕吃苦的精神令城里人对他印象深刻。
吴广,是吴家老三,这次服徭役也是轮到他了,他虽没有陈胜贫穷,但是他对街头邻尾都非常友好,谁家有困难他都会帮一把,因此积累了不少人缘和威望。
因此,两人被选为小头目,也不为奇。
但是,就是这两个微不足道、一贫如洗的难兄难弟,将在那个大雨磅礴的雨夜,发出一声名垂青史的怒吼,彻底奏响中国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的末日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