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半宿,夜微凉。
周济坐在翠松树下,沈清臣给他擦头发涂头油,空气里飘浮着芙蓉花的味道。
“白天……”
“嗯?”半天,周济没等到他后话。
沈清臣摇摇头,白日皇帝说的话,如今还在他心头震动,与他而言,皇帝分别不出情爱和亲情,但也只是情感上的敌对。
可皇帝提及的崔予执,外戚乃至锦衣卫等,却都涉嫌朝政斗权,如此惊世之语,若传到旁人耳朵——
“既如此,那本督有话要说。”周济转身,缎发披散在后,他倾身在沈清臣唇边,轻柔一吻。
眼尾盈盈笑意,看的沈清臣心软。
“定国寺那夜,多谢子谦为我出气。”
沈清臣装糊涂,一脸不明。
周济捏他脸颊:“二月跟在我身边多日,厂卫是不会看错的,他趁乱……”
周济刚做了个射箭的姿势,就被沈清臣拽到腿上,居高临下露出危险信号:“这么说,督公那夜全然知晓,唯沈某呆瓜一个,全身心都是督公~”
“哪有,”周济贴着他脸颊,低声细语几个字,沈清臣大手发紧口干舌燥:“督公如此夸赞,不如再来一次?”
周济急急退后,转移话题:“话说回来,高启山便罢了,你作何吓唬崔太后?”
就是以前崔太后惦记他时,也没见这人动刀动血的。
沈清臣抱起他,拿起一旁衣衫细细给他穿戴,见他避而不答,周济道:“灵蛮这颗棋子,如此丢了倒可惜。”
“不可惜。”
沈清臣站起身,背过去自顾穿戴,仰头满脸凝霜,一双眼浓稠的滴墨。
因为崔予执过早暴露的感情,导致崔太后看周济如目中钉,那夜定国寺乱子,这妇人竟想趁乱杀了周济。
虽周济那夜没在,可那刀却实打实的砍在被褥上,每一下都如有实质的刺在他心。
生了杀心的人,不能留。
他不是周济,不想玩乐。
后半夜回了大宁坊,周济已经困的不行,偏生四周进出马蹄声不绝,吵的周济翻来覆去,难以安寝。
“子谦~怎么回事?”
沈清臣拍拍他后背:“没事,你先睡,我去看看。”
披上衣服出来,二月和厂卫迎上来,低声道:“是锦衣卫,说是奉命查个案子,嫌疑人躲进了大宁坊,因此挨家挨户搜查,巡查的人更是不间断。”
厂卫冷言冷语:“一朝狗绳放了,就开始乱吠。”
沈清臣耳边还有周济翻动的声音,他吩咐厂卫:“去告诉京卫营曹威,他知道怎么做。”
转头对二月招招手,二月附耳过去,听主子一句话,二月两眼发亮:“属下立刻去。”
消息送到曹威府上,他毫不犹豫穿戴出门。
先是快马去了京卫营,点了一队弟兄,接着拿起一坛酒,仰头喝两口,剩下拎在手里。
曹威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上都有权有势的,但凡来个都得在他这吃点亏。
如今他醉酒横行到大宁坊,两眼迷蒙,隔着甚远距离指着锦衣卫:“瞧着弟兄们眼熟啊,去,看看谁家的,一道上万花楼去。”
锦衣卫恶声恶气:“去去去,巡街的溜子,少来耽误锦衣卫办差。”
京卫营兄弟脸皮厚,上赶着凑去,你推我攘下,锦衣卫急的拔刀,京卫营弟兄胳膊染血伤着,躺地上不动了。
这可让曹威恼了:“祖奶奶的,给脸不要脸,都给老子叉回去。”
次日早朝周济没去,等到日上三竿,他才慢悠悠去御书房。
宫檐宽,黑曜石的地板泛着冷光,小夏子在那头训话,周济瞥了眼,全是生面孔。
瞧见周济,一众人头埋低低的,恭恭敬敬行礼。
小夏子脚步轻轻走来:“乌达托克在,来催联姻的。”
周济颔首,小夏子问:“督公不进去吗?”
“不了,”周济摇摇头,望着不远处大步流星走来的高启山,意有所指:“什么人,操心什么事。”
小夏子不欲多嘴,毕竟他在帝王跟前,有时还是要注意分寸的。
“督公。”高启山一如既往的客气,周济倨傲的点了点头,一语未发。
高启山唇线收紧,虽心中有怀疑,但因没证据没证人,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看御书房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周济打算去司礼监,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一锦衣卫和厂卫相继走来。
“督公,锦衣卫闯进东厂,打咱们的人,砸咱们的东西,如今还……”
周济眯眼:“说。”
“还把那些孩子,给抓了。”
高启山:……
周济气笑,还真是几日不见血,当他成菩萨了。
“督公——”
周济直接漠视高启山,匆匆出了宫门赶往东厂,高启山紧随其后,瞧着杀气腾腾的二人,小夏子不敢耽搁,连忙进了御书房。
东厂满地狼籍,八九个值守厂卫个个挂彩,反观锦衣卫,三十多人,数量上碾压东厂。
薛凯无不得意:“东厂,不过尔尔。”
“哼,你以为厂卫是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只会在衙门等着赏赐和喂饭?”
薛凯扫过去,刀狠狠砍在说话厂卫背上:“给爷跪下!”
厂卫脊背被砍,立刻腰塌下去,腿不受控制栽倒,可他手中刀撑着地面,满嘴血痕:“宁可站着死,绝不跪下生!”
他声嘶颤抖,目坚如山,充斥着耀眼的光。
四下厂卫挥刀,齐声高喊:“宁可站着死,绝不跪下生!杀!杀!杀!”
“杀!杀!杀!”
四面八方奔涌来,半空蓝衣如鸟,蹁跹无声落在屋脊上,弩箭拉满对准院中锦衣卫。
外面脚步接踵而至,青天白日,刀的影子已晃花人眼。
薛凯向外走,大门开着,周济一身朱红负手而立,身后一条道站满蓝衣厂卫,他瞳孔一紧。
紫檀椅搬来,周济拂袖落座。
厂卫冲进院子,将负伤的人带走治疗。
起先围困厂卫的院子,如今成了薛凯的笼子,他成了里面的兽,而现下占据数量优势的,是东厂。
薛凯看着周济,视线漂移:“督公这是何意?”
周济轻蔑一笑,压根不屑同他讲话。
薛凯火焰升起来:“是东厂先招惹锦衣卫的,如今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督公可是玩不起?”
四下沉寂,训练有素的厂卫丝毫动静未发,只有锦衣卫逐渐惊慌的喘气声在回荡。
暖阳将门的里外撕裂成两个空间,周济这座巍峨山峰,他的阴影逐渐越过门框,
时间凝滞,那座高山紧抓住薛凯呼吸,猝不及防——他跪下了……
薛凯不服气,他是高启山的人,如今一跪,是将高启山的骨气一并打碎了。
可周济显然喜欢,尤其是濒临死亡前的挣扎。
砰,箭射在薛凯膝前半寸,羽尾颤打在膝盖上,他忍不住发疼,似膝盖骨已被射穿。
他似乎此时才领教,东厂真正的实力,此刻才明白,周督公桀骜张狂的本钱,从来不是东厂和锦衣卫,
而是,只有东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