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金陵朝报发表一篇社论“王子犯法是否应与庶民同罪?”
以赵耀楚案为例,金秀娟之死,若真系赵耀楚夫妇授意,是否抵命?缙绅与草民性命同价否?同时附上学塾士子的申诉函。
周益清是南京国子监上舍生,出身杭州缙绅之家,慷慨激昂,以天下为己任,言必称圣贤,有教化万民,振兴名教之心。
昨日他挑头向钦差请愿,得到金陵诸学塾热烈响应,钦差迫于压力,也停止公审。周益清更有了匡时济世的使命感,已经在幻想有朝一日入阁拜相,成为大周管乐、姚宋,致君尧舜,天下大治,青史留名。
昨晚周益清邀了几个同道到眠花楼饮宴,针砭时事,抨击朝政,痛批妖道祸国。同道纷纷赞叹周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激昂大义之心,他日科场夺魁,辅佐圣君重振朝纲,廓清寰宇,必定青史留名。
周公子酒后被眠花楼头牌绿翘扶入房中,双宿双飞,成就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话。
不过早上迷迷糊糊还未睡醒,却听眠花楼外大家有人喧哗,隐约听到有人喊:
“纲常名教,楚馆秦楼。”
“不知民生疾苦,只知眠花宿柳。”
“周公子入阁拜相,美绿翘诰命加身。”
“监生嫖宿花魁,储相夜探花径。”
……
楼外叫嚣声越来越响,周益清正惊疑不定,却听同舍生马祥奎在外“砰砰砰”敲门,边拍边喊道:“香远,香远,坏事了,监丞洛章先生来了……”
周益清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完了,得意忘形,忘了国子监监规有规定:“生员每夜务要在号宿歇,不许酣歌夜饮,因而乘醉高声喧哄,违者及点闸不在者,各加决责……不许燕安怠惰、脱巾解衣、喧哗嬉笑、往来别班、谈论是非,违者痛决”
平时没人管,大家也就习以为常,此次必是被有心人告发了,否则洛章先生不可能这么快就来,洛章先生本就严苛,如今门外好事者甚众,怕是不好收场。
想到这里,周益清腿都软了,当此情势,洛章先生若顶格处罚,自己将被开除,遣回原籍,甚至禁止科考三年。
周益清与马祥奎商量,决定躲在门内,以拖待变。洛章先生那等道学家想来不屑于踏入烟花之地。
正在侥幸,却听楼梯口传来杂乱脚步声,还有门窗开关声,过了一会儿,老鸨翠娘扭着腰肢过来,慌张道:“周公子,金陵府税课司来查账,说要清场,翠娘本想请税使通融,想不到税使油盐不进,平日的银子都喂了狗……,周公子还是早些出去,晚了被架出去,却失了体面,翠娘我也免不了吃挂落……”
老鸨说话倒还客气,两个龟奴站在旁边却虎视眈眈,再也不见平日里的恭敬卑下。
周益清等人不得不磨磨蹭蹭出门,到了门口,却看见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洛章先生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门口几个闲汉拉着一卷条幅,上面写着:“国子监花丛圣手”几个大字。
正满面羞愧时,不知谁砸了个臭鸡蛋过来,直接在他脸上开了瓢,沾得黏糊糊的,接着不断有烂菜叶、烂泥巴、臭鸡蛋扔过来,倒是没有石块等硬物,虽没有受伤,但斯文扫地,体面无存,与昨日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凛然气概判若两人。
周益清知道,自己被设了局,完了。
次日,金陵朝报大篇幅报道了周益清醉卧花魁事件,讽刺他道貌岸然,表面上以天下为己任,关心民生疾苦,暗地里却奢侈糜烂,眠花宿柳,不过欺世盗名之辈。
又延伸道:今日之读书人,只知沽名卖直,邀功养望,以立进身之阶,下不能体黎庶之艰,上不能解圣君之忧。
这篇报道再次引起轰动,有桃色事件,又有深度分析,满足了不同层次受众的需要。
那些才子士绅的嘴脸被赤裸裸呈现出来,他们的光环都被打破了,再也不能垄断话语权。
钦差行辕。
刘桂生正与范长喜等人议事。
“昨日向我们报信的国子监监生董昭已领了赏回去,此人胆大心细,沉稳低调,倒是可以发展为外部调查员。”
范长喜对金陵朝报主编芦麟推荐的董昭很认可。
刘桂生点点头,又对芦麟道:“金陵乃六朝古都,两江首府,朝报社在编人员不足十人,大大不足。”
这几天的社论,很多居然是刘桂生自己操刀上阵。
芦麟苦笑道:“国师有所不知,金陵朝报成立仅一个月,尚在草创之时,且此地书香鼎盛,士绅猥集,人人皆以进学科举为要,对格物之学多有排斥,又因劝世报打擂台,招募并不顺利。”
范长喜笑道:“不必担心,这几日金陵风起云涌,劝世报不过被动应付,见招拆招,皆是老生常谈,恐怕就此势衰。”
刘桂生对张超道:“继续往各学塾、士绅中掺沙子,打钉子,关键时刻会有奇效。”
张超点头道:“钟山书院、栖霞学舍都有一些读书人投效,他们有的出生寒门,自小曾被欺压,也有的是读了书,看不惯士绅之虚伪贪婪。”
范长喜对芦麟道:“可让这些读书人引荐人选,他们必能找到认同新政理念之人。”
接着,刘桂生又接见了金陵水泥厂的合资商徐元生,徐元生乃海商出身,家中豪富,不过海商风险巨大,上下要打点的人多,想找个安稳的营生,留个备用的退路。
虽说当初花了数万两,不过水泥厂刚建成,财源便滚滚而至,订单根本接不完。不但有用于起厝盖屋的,修桥补路造堤坝的也不少。
隆安考成法威力甚大,修桥、筑堤皆有考核、验收,各衙门倒不敢一味虚应故事,也实打实做了些工程。
当初他听养济院的建议,直接用水泥在水阳河加固堤坝,请金陵知府、两江布政使和当地乡老见证,效果出奇地好,立即名声远播。
以前他虽颇有家资,却被看作暴发户上不得台面,如今就算高门大户想见他一面都要预约。
刘桂生把张良鹤介绍给他,让他帮着给交通局、制造局物色建厂之地,又让他介绍一些本地客商,还有一些营造商号。
徐元生当然趁机想参股制造局和交通局,刘桂生只同意同等条件优先。这种股份价值太大,还是要拍卖。
接着又接见了金陵格物社社长苏廷阳。苏廷阳乃安徽秀才,家中薄有田产,自幼兴趣广泛,所学甚杂。本流寓金陵游学,准备下科秋闱,却被格物报吸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响应号召成立了格物社,前几个月还曾进京参加格物总社年会,越发喜爱格物之学,竟连科考都忘了。
刘桂生让他帮忙张良鹤建厂,再成立研发处,进一步将格物之学用于实业。
正商讨筹办各项事务,却听无双来回报:“爷,外头有钟山书院山长赵麒翔先生求见。”
刘桂生听了一愣,想不到学界泰斗、士林领袖居然能放下身段关说斡旋,想来这便是宗法之威吧。
若是旁人,刘桂生可能随口拒绝,不过,对于此人,倒有兴趣见见。他似乎对泰州学派颇有同情之意。
不一会儿,一位中年文士踏入厅堂,头戴逍遥巾,身穿青色圆领常服,褐黄脸皮,卧蝉眉,鹰隼般的眼睛炯炯有神,鼻直口阔,五柳长髯,风姿绝世。
观此面相乃睿智坚毅之人。
赵麒翔也是第一次见到刘桂生。震惊于他的年轻,头戴纯阳巾,身穿月白戒衣,眼神清澈温暖,像邻居男孩般,并不似执掌大周权柄之重臣。
“麒翔拜见国师!”
“不必客气。”
“翔有一事不明,欲请教国师:若三代之治,致君尧舜非君子之道,则何以实现大同之世?”
刘桂生愣了一下,此人不是为赵耀楚说情,却来求证心中所学,倒是活得纯粹。
“三代之治非大同盛世也,茹毛饮血,羽衣穴居,生民何乐?故民不过三十而亡尔,岂吾辈所求哉?况三代之时,无三纲五常之礼教,蒙昧无知,终日渔猎耕种而已,更无暇读书明理,何以出圣人?”
赵麒翔愣住,想起《礼记·礼运》的那句话:“未有火化,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人如禽兽,如何立三纲五常,君子又何以处其间?难道一直以来都错了?
刘桂生继续道:“天道有常,以万物为刍狗,以三纲五常映射天理,岂非缘木求鱼?读书人应格物致知,探究天道,让天理为我所用,制器造福,物阜民丰,则礼义廉耻自现。”
赵麒翔沉思半晌,叹口气道:“今日始知国师之用心,翔受教了。”
自始至终,竟没有提起他的侄儿赵耀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