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栅栏广和楼的朱漆柱子还凝着晨露,牛爷撩起杭纺长衫跨过门槛,袖口露出半截翡翠扳指:
“瞧见西边那个包厢没?关贝勒每日晌午准时来听《定军山》,比庙里晨钟还准成。”
李天佑顺着烟袋杆子望去,二楼雕花隔扇半开着,隐约能见着个穿灰绸马褂的老爷子正闭目打拍子,脑后花白的小辫用黄绸带扎着,活像根褪了色的拂尘。
老爷子手里盘着对包浆浑厚的文玩核桃,核桃磕碰声竟暗合着戏台上的锣鼓点。后台传来\"急急风\"的鼓板声,几个扎着大靠的武生快步掠过,盔头上的绒球颤巍巍扫过老爷子肩头。
“这位爷可是正儿八经的镇国公后裔,光绪年间还领着蓝翎侍卫的衔儿。”牛爷压低嗓子,领着他往后台绕,
“现如今住着祖宅后院三间正房,正院让给他的一个老包衣徐允诺了。这徐允诺有一儿子叫徐天。徐天虽然只是警察局的一个小队长,但他有两个结拜哥哥,大哥金海管着炮局监狱,二哥铁林在保密局当差。你买卖不大,又是正经生意,这三位够罩得住了。”
到了包厢跟前牛爷回身低声跟李天佑嘱咐道:“这老爷子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人活这岁数这境遇就好个面儿,不把他哄高兴了,真能坏事儿的。”
掀开猩红门帘,檀香味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关老爷子歪在太师椅上,膝头搭着条褪了色的五爪团龙纹锦被,正眯着眼听琴师调弦。老琴师戴着圆框眼镜,马尾弓在蛇皮胡琴上试音,拉出一串《夜深沉》的过门。
“贝勒爷吉祥!”牛爷的京腔带着十二分的恭敬,甩袖就要行打千礼。
关老爷子忽地睁眼,核桃往案几上一拍:“牛三儿!上回让你捎的豌豆黄可带来了?”说着伸手往案几上摸索,碰翻了盛蜜饯的珐琅碟,糖冬瓜滚到了琴师的脚边。
李天佑忙捧上描金食盒:“这是正明斋新出的八件,掌柜的说照老佛爷万寿节的样式装的,特意给您温在棉套里。”揭开盒盖,酥皮点心摆成宝塔形,最顶上还嵌着枚鎏金\"寿\"字牌。
“嚯!这排场!”关老爷子颤巍巍捏起块萨其马,芝麻簌簌落在锦被上,“戊戌年我随阿玛进宫贺寿,储秀宫摆的饽饽席也就这成色......”他忽然侧耳听戏台动静,核桃往琴师方向一抛,“老周,第二句'背转身'的腔该沉三分!”
琴师慌忙接住核桃,马尾弓在弦上抖了个花音。前台正唱到黄忠的“这一封书信来得巧”,老爷子跟着摇头晃脑哼起来,手里萨其马渣子掉进胡琴音孔。
牛爷顺势坐下:“您耳力越发精进了!听说昨儿个您给谭老板说的《击鼓骂曹》,那段流水板改得妙极......”
“那是!”老爷子得意地捻着白须,“谭家唱了四代曹操,鼓点子该在'平生志气运未通'那句加个花......”他突然支起身子,锦被滑落在地,“小天子该下值了!去岁腊八他送来的关东烟......放哪儿来着?”
“您忘啦?”牛爷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珐琅烟盒,“徐巡长昨儿刚孝敬的,说是伪满皇宫里流出来的。”掀开盒盖,金黄的烟丝衬着内壁的裸女画像。
老爷子眯眼嗅了嗅,突然抄起胡琴:“老周,给爷来段《贵妃醉酒》的四平调!”马尾弓刚挨上弦,一位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小跑着进来,袖口还沾着墨渍:“您又乱跑!药熬了三遍都凉了。”他接过漆盒时冲牛爷点点头,显然是旧相识,想必这位就是牛爷口中那位给关老爷子养老的包衣徐允诺了。
回程的黄包车上,关老爷子攥着牛爷的翡翠扳指絮叨:“当年我府上养着两个戏班,允诺他爹扮赵子龙最是威风......”车轮碾过青石板,老爷子忽然瞌睡起来,小辫上的黄绸带扫过牛爷肩头。
徐宅门前的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朱漆大门贴着泛白的门神。前院开了家徐记车行,正院是徐家人住的地方,关老爷子就住后院,后院西厢房檐下挂着鸟笼,画眉扑棱着翅膀唱出一串脆鸣。
“老爷子就住这儿。”徐允诺推开后院正房的雕花门,檀香味混着药气扑面而来。条案上供着故福晋的泛黄照片,香炉里三炷线香将尽未尽。
把昏昏欲睡的关老爷子安置在罗汉床上,徐允诺就把牛爷和李天佑让到了正院。
徐家正院的老树筛下斑驳夕照,石桌上摆着套钧窑茶具。徐允诺拎着铜壶给牛爷续水,青瓷碗里浮着的茉莉香片打着旋儿:“天儿该下值了,晌午说要去查东四牌楼的烟土案子......”
话音未落,垂花门吱呀作响。徐天挎着牛皮枪套大步流星进来,警服领口解了两颗铜纽,额角还沾着灰:“牛叔您可算来了!上回说的东来顺......”他瞥见生人猛地收声,手指无意识摩挲枪套搭扣。
牛爷笑着拍石凳:“愣着干啥,过来坐。这是你李兄弟,刚在南门盘了家铺子卖点河鲜果蔬啥的,家里没大人了,年纪轻轻的带着三个弟弟妹妹讨生活呢,往后怕是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李天佑刚要起身作揖,被徐天一把按回凳上:“多大点事值当牛叔跑一趟?明儿让我手底下弟兄去南门转两圈,地痞泼皮保管绕道走。”他抓过凉透的茶碗仰脖灌下,喉结滚动着咽下茶叶梗。
“徐巡长仗义!”李天佑从褡裢摸出契书,“这是四成干股的文书,按道上规矩......”
“撕了!”徐天突然沉了脸,警用皮带铜头磕在石桌上当啷响,“我徐天要是拿孤儿寡母的孝敬钱,对得起这身警服?去年端西直门人贩子窝,那帮孙子拿金条砸我脸上都没接!”
徐允诺急得直拽儿子衣袖:“怎么跟客人说话呢!”
“徐大哥误会了。”李天佑把契书推过石桌裂缝,“给官面孝敬是生意人的本分,您不收我倒不敢开门了。”蝉鸣声里契书被汗渍洇出个黄圈,“再说往后要劳烦金典狱长、铁长官照应......”
徐天忽然笑出声,露出颗虎牙:“你小子门儿清啊!”他抽出配枪拍在契书上,烤蓝枪管泛着冷光,“两成,多一分我掀了你鱼摊子!”又压低嗓子,“保密局我二哥好金华火腿,监狱长大哥爱喝竹叶青——下月初八他们来家吃打卤面。”
牛爷适时摸出两封红纸包:“面钱总得让小李出。”纸角露出\"四季鲜\"的烫金字,这是李天佑绞尽脑汁一晚上想的店名。
徐允诺瞥见儿子神色松动,忙打圆场:“前院井里冰着西瓜,我去......”
“要沙瓤的!”徐天突然朝后院嚷,“老爷子牙口不好!”转头冲李天佑挤眼,“上个月非说井里藏着传国玉玺,闹得侦缉队来挖了三天。”
暮色染红檐角时,徐天捏着两成干股契书皱眉:“往后每月逢十我让弟兄们去店里转转,管顿酒饭就成,账从我那份红利里扣......”
正说着后院忽然传来关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喊声:“小天子!来陪老夫打双陆!”徐天苦笑着把配枪插回腰间,警服下摆扫落了石桌上的茉莉花瓣,转身奔后院走去。
从徐家出来,又把牛爷送回家,李天佑踩着胡同里最后一线天光往家走,黄包车夫吆喝着\"借光\"从身旁窜过,车斗里摞着美孚公司的煤油桶,铁皮上\"USA\"字样在夕阳里泛着冷光,脑海里不由得思绪万千。
自打见到徐天的那一刻,看到那张熟悉的帅脸,李天佑就知道自己这是又遇到剧中人物了。没记错的话,那部剧剧情讲的是北平和平解放前那二十几天的事,主线是两党谈判,人物涉及到了国党剿总、保密局、街头混混和红党地下党、城工队,主角就是徐天和之前见过的田丹。
金海、铁林、徐天三兄弟中,除了铁林是个贪恋权位的小人,徐天和金海都是有底线的,至少金海的监狱里实打实的关着一帮杀人放火的畜生,并且在知道剿总高官沈世昌的真面目后坚定的站在了红党这边。
有他们照拂,只要李天佑不主动找事儿,他那小生意想好好做下去不难。
最近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红匪丢了\"首都\",国党自觉胜利在望,一片歌舞升平,蒋光头还专门去了趟西北大肆炫耀。上层每日灯红酒绿的庆祝,下面的盘剥也更加肆无忌惮,街面上的赌坊、烟馆和混混愈发嚣张,苦的还是那些无依无靠的人。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与和平解放的国家大事,李天佑不想更没有能力掺和,他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养育好弟弟妹妹们,为接下来三四十年物资匮乏的生活做好准备。
开店是为了能够在胜利前的两年间里不引人注意的积攒财富和物资,有空间能力帮助的李天佑也不用雇佣太多人手,最多请两个帮工就能忙的过来,以后就算有人查起也不会踩到红线。
他还想着要赶在红旗插上门楼前把店关了,进厂做个工人,有烈属身份傍身,往后几十年安全无虞。
“不求大富大贵,只要熬过这三十年......之后天高任鸟飞。”李天佑对着月亮长出一口气,看它融进1947年的春夜。永定河方向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拉煤的货列正轰隆隆碾过历史的轨道,而他的空间里早已悄悄多了几十袋唐山精煤,这是给往后几十年的寒冬准备的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