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佑踩着满地黄铜钱似的槐花回到四季鲜时,日头已经毒得能晒化柏油路。店铺门脸上挂的藤编果篮滴着水珠,玻璃柜台里新到的樱桃红得发紫,底下垫着浸湿的《大公报》防蔫吧。
蔡全无听到动静从后厨探出半截身子,蓝布围裙上还沾着大酱:“搭把手把鱼池清一下,永定河刚送来的鲤鱼还扑腾呢,得赶紧放进去。”话音未落,一位穿绸缎旗袍的太太已经用洋伞尖铛铛敲柜台:“掌柜的,我昨儿订的两尾鲤鱼留着没,不够肥我可不要。”
“给您养在里头水缸里了。”听到蔡全无回话的李天佑抄起竹罩子往门外冲,三只青陶水缸沿上结满苔藓。最大那尾金鳞鲤鱼猛地甩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挽起的裤脚。缸底还沉着几枚铜板,这是有人许愿了还是有什么讲究?没时间细想,伙计都出去送货了,店里人来人往,忙的倒口气都费劲。
后厨的棒子面贴饼子刚出锅,蔡全无正往虾酱炒苋菜里撒香菜末。油烟气混着井水湃过的黄瓜味,让趴在柜台打盹的狸花猫直抽鼻子。两人忙里偷闲轮换着扒拉饭菜,柜台上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没断过。
“劳驾称半斤槐花蜜。”戴圆框眼镜的老先生敲着玻璃柜,“要贴着同仁堂标签那罐......”蔡全无撂下咬了一半的贴饼子,蜜勺还没插进陶罐,街口常来往的那个黄包车夫又嚷着主家要两斤酸杏。李天佑把酸杏打包好拎出去,顺手往他兜里塞了个茶叶蛋:“车斗底下草席子垫厚点,磕碰了就放不住了。”
日头偏西时,记账本上歪歪扭扭爬满数字:法币三百五十六万三,银元十四枚,赊账的用红笔圈着,写明了是国军王参谋家。一个不留神儿,还让狸花猫偷舔了案板上的虾酱,正蜷在柜台底下打喷嚏。
下午等伙计回来,让他们支应着店里,两人叫上孙大疤瘌约了卖家去后面宅子里看房。李天佑和蔡全无想买下后面那个院子,可价格得好好商议一下。
别看这院子跟店铺后院就隔了一堵墙,但打店门口出来绕了个大圈,才走到院子那朝北开的乾门跟前。
李天佑和蔡全无带着孙大疤瘌绕到粮店后巷时,穿绸衫的卖家早就在乾门口转悠了。那人攥着黄铜烟嘴直嘬牙花子,见他们来了忙掏出老怀表:“说好三点,这都过两刻钟了!”
“劳您久等。”蔡全无作了个揖,看着卖家拿黄铜钥匙捅了半天锁眼,朝北的乾门吱呀一声打开,头顶还扑簌簌掉下团燕窝泥。
一进门就看到花开富贵的影壁,左手边就是三大间坐北朝南的正房。绕过影壁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极为宽敞的院子。除了影壁后头的两间西厢房,剩下的就没有正经屋子了。
这院子要论面积,足够盖个紧凑点的三进院儿了。当粮店仓库使那会儿,在东边墙上靠近倒座房的位置开了个大门,打那边进货卸货,朝北的院门一般不开。倒座房也没盖,只是简单搭了马厩棚子,给来往的牲口歇脚的。马厩前面偏西的位置还有一眼老井,井沿上爬满了青苔。
偌大的院子只靠墙零零散散的搭了几个杂物棚子,搁以前里面放的都是粮食。环顾四周似乎能看出粮店曾经的辉煌。
“您看这院子,多宽敞,并排放七八辆马车都绰绰有余,当年这院里能码两千石高粱。那房,别看就五间,但面积大呀,光那两间厢房的面积都赶上别家三间正房了,六百八十块大洋可是实在价。”
没等李天佑搭话,孙大疤瘌已经蹲在门槛边抠砖缝了。他腰后别着鲁班尺,牛皮工具袋里探出刨子尖,“这门槛都让白蚁蛀空了,全得拆了重换,大门口的石板都碎了,也得换。”
李天佑掀开西厢房破门板,惊飞窝麻雀。孙大疤瘌举着油灯查看房梁:“榫头全松了,得用铁箍重新勒紧。”手指捻着抠下来的木屑给李天佑看,“您闻这霉味,椽子怕是有年头没换过油毡。”突然转身又敲了敲东墙,“这堵墙是拿豆渣混石灰砌的,老鼠都能拱穿!”
卖家急得脸都绿了,直拍影壁:“这砖雕可是乾隆年的手艺,正经的临清贡砖!”旁边孙大疤瘌却踩着墙根青苔打滑,差点撞翻半截拴马桩,好不容易站稳后又自顾自的说道:“您瞧这地基,西墙根让雨水泡酥了,没五车三合土填不平!”他掏出粉笔在砖面画叉,“正房大梁得换东北红松,这老榆木都长蘑菇了。”
卖家擦着汗辩解:“当年金掌柜买这院时......”话没说完,孙大疤瘌已经蹿上井台:“辘轳轴得换枣木的,井绳要用浸过桐油的麻绳。”他掏出算盘噼里啪啦打,“光木料工钱就得八十块现大洋!”
“六百八十块现大洋?”蔡全无看了眼孙大疤瘌,会意的冷笑一声,“您这价够在琉璃厂盘两间铺面了。”说着手指向东墙塌了一半的棚子,“光清这堆破烂就得雇十辆排子车!”
卖家急得扯开汗褂扣子,露出胸口的青龙纹身:“您二位要是现钱交割,院里这些美孚桶白送!”他跺了跺脚,“不瞒您说,昨儿黑市上来个跑船的老广,出价六百五我都没松口......”
暮色漫过院墙时,四团人影蹲在影壁后头。孙大疤瘌的鲁班尺戳在地上,尺头挂着的铜钱坠子正压在\"六百现大洋加一篓子金鳞鲤\"几个砖灰字上。
“您再添三十块,我把院里美孚油桶都白送呢”卖家攥着浸透汗的房契,绸衫后襟沾了团青苔。
“这数够实在了。”李天佑拿砖头划拉着,“永定河三斤上的金鳞鲤眼下黑市卖两块大洋一尾,一篓子少说二十尾......”蔡全无突然咳嗽两声,李天佑应声闭嘴。
等远处胡同传来宵禁哨声,卖家终于恨恨的跺了跺脚:“明日晌午登记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