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佑踩着露水往南门火车站赶时,蒸汽火车的白烟刚染红东边天。他把三轮车藏在站外槐树林里,远远的看着月台上两个国军正拿刺刀戳粮包,美式钢盔在晨雾里泛着青光。
戴眼镜的稽查员堵在车厢口,挨个查验来取货的人的货单,时不时的找茬抠点油水。李天佑很庆幸自己有空间帮助,不用跟这种人周旋。从空间里取出活蹦乱跳的二十篓海货放在车上,李天佑径直骑车回了店里。
蹬着三轮拐进南门大街时,炸油饼的香味混着马粪味儿扑面而来。四季鲜店里的伙计刚把门板卸下半扇,蔡全无正往玻璃柜上摆鸡蛋。对面小酒馆门口,贺掌柜揪着贺永强耳朵往这边扯:“你个没眼力见儿的,还不快去搭把手。”
贺永强甩开他爹的手,墙上的飞灰蹭了他一身:“他四季鲜卸货,关咱酒馆屁事。”说着就钻进柜台,装模作样的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李天佑没搭理他,和蔡全无一起把海货篓子往店里搬。贺掌柜过意不去,拎着个铜壶来送高沫茶:“嚯,小李掌柜有本事啊,这海货都不是冰镇的,还活蹦乱跳呢,真是难得啊!”
李天佑没有理会贺掌柜,只是跟蔡全无交待着:“今儿孙大疤瘌过来,你让他看看能不能再砌一个鱼池子,单放海货。咱的货鲜活,说不得能在店里养一会子,不就比别人那些冰鲜的更好卖不是。”
等卸完车,李天佑把三轮车推到小酒馆门口,进屋把空酒缸搬到车上准备去牛栏山,全程贺永强就倚在柜台边冷冷的看着。
装完车正要走,贺永强突然开始阴阳怪气:“哟,李掌柜这买卖够红火啊,人还这么勤快,赶明儿怕是要把前门楼子都买下来了!”引得李天佑不由的一股无名火起。
攥着车把的手暴起青筋,李天佑转头正要骂回去,却瞥见贺掌柜赔笑的脸只能强压火气。晨光下,车斗里摞着的六个空酒缸活像张大的嘴,他蹬车时故意碾过块碎砖,颠得酒缸咣当乱响。贺永强追到门口嚷了句“摔了缸得赔现大洋”,被贺掌柜一烟袋锅敲在后脑勺。
李天佑知道贺永强为什么气不顺,昨天蔡全无跟他解释过了。李天佑去天津这阵子,老贺掌柜原想找四季鲜的伙计帮忙跑几趟牛栏山,可惜被蔡全无以店里太忙,实在脱不开身的理由挡了回去。
吃了个软钉子的贺掌柜没有办法,只能在市场上临时找了个不认识的板儿爷拉酒,还让贺永强跟着一起去。
可是自打那开始,就没有当天去当天回过,回回都是在城外过了夜,等到第二天快宵禁了才回来。贺掌柜只当贺永强贪玩儿,不想回城,留在徐家酒坊住了。
要单是这,贺掌柜也没什么意见,甚至有些乐见其成。他挺喜欢徐家那丫头的,一直有意无意的撮合贺永强和徐慧真。
可偏偏这几趟拉回来的酒不是缺斤少两就是掺了水,这让他实在看不上那些板儿爷,觉得他们手脚不干净。同时也对贺永强很生气,一个少东家,连个板儿爷都看不住。
可贺掌柜不知道的是,贺永强压根就没住徐家,而是私下跟板儿爷使了钱。每次去徐家酒坊拉酒从不逗留,贺永强会带着板儿爷回家,回他亲生父母的家。
他亲爹妈惯会做好人,会好吃好喝的招待那板儿爷,感谢人家把儿子送回来。缺斤少两的酒板儿爷确实也喝了,但贺永强他亲爹妈和亲兄弟喝的也不少。
这会儿李天佑回来了,可不就影响人家家人团聚了嘛。
贺永强过继来的时候已经记事儿了,再加上他私底下这些年一直没跟亲生父母断了关系,跟贺掌柜始终不亲近。这孩子打十来岁过继来就浑身带刺,有回往老主顾的醒酒汤里撒盐,害得酒馆赔了半坛子莲花白。柜台上供的关公像底下,还压着去年他撕烂的赊账单。
说来真是为贺掌柜不值,贺永强压根不是做生意的料,以他那自大的脾气,让他在酒馆跑堂得罪了不少老客了,贺掌柜每日里忙前忙后的还得给他擦屁股。
放在贺永强眼里,就是老贺掌柜一直瞧不起他,每日里就知道使唤他干活,还得窝囊的跟人赔不是。再加上亲生父母的挑唆,老贺掌柜和贺永强的父子关系一直岌岌可危。
这会子的小酒馆里,老贺掌柜正揪着贺永强的耳朵训话:“你还真别瞧不上人家小李掌柜,人家办事就没出过差错。昨儿东来顺要的十坛二锅头,怎么少了两斤?”
“您老糊涂了吧?”贺永强甩开手,“缺斤短两那也是徐家酒坊的秤杆子出的错,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我说那徐家丫头精明的很,谁知道她私底下耍了什么心眼子。”
“胡说!徐家酒坊的老徐都说了,每回装酒他都盯着过秤。跟徐家合作这么多年,从没在斤称上出过岔子。”
贺永强没有理会老贺掌柜的怒吼,甩开帘子跑出了门,转眼就没影了,也不管后头贺掌柜正捂着胸口直哆嗦。
跑到天桥馄饨摊子上,贺永强叫了两碗馄饨正吃着,不由得想起了前几日回家时的情景。当时车还没停稳,两个弟弟就蹿出来卸酒瓮。亲娘撩起围裙擦手,指甲缝里还粘着酱色的面疙瘩:“强子又瘦了!”这话她说了好几年,从贺永强过继到小酒馆的那天起,每回见面都像在数落贺家没给吃饱。
酒瓮搬进堂屋,亲爹拿菜刀熟练地撬开封泥。头一勺酒先敬祖宗牌位,第二勺就把井水兑进去了。贺永强蹲在门槛上啃酱骨头,看小弟把美军罐头盒剪开当量杯,亲妈做的酱骨头真香呀。
贺永强抹抹嘴,从怀里掏出亲爹妈托人送来的家书。亲爹的字像冻僵的蚯蚓,说大弟要娶媳妇,聘礼钱还差二十块现大洋。信纸背面印着油渍,是酱肘子留下的痕迹。他把信看了又看,珍重的叠好放进怀里,而这些年老贺掌柜教他打算盘、识酒曲的心意,终究化作了恭房里的一缕呛鼻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