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四合院时,钱叔牵着两个小的刚进垂花门。小石头甩开书包就往西厢房窜,蓝布小褂子上还沾着墨点子:“姐姐姐姐!先生今儿夸我算盘打得好!”他边说边挥舞着快散架的作业本,纸角上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乌龟。
后头跟着的小丫噘嘴拽着钱叔的灰布长衫:“前几天先生还夸我描红写的好呢,不像有些人......”
话音未落,厢房里突然";咣当";一声,随后传来小石头的怒吼声:“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谁干的,我找他去!”
院里正要回屋的钱叔脚步一顿,转身进了厢房。一进里屋就看到李天佑正给躺在炕上的二丫额头淤青上贴薄荷叶,小丫头脑门上青紫一片,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拐杖重重的杵在青砖上。这拐杖还是三个孩子专门寻么了好久的材料,求着蔡全无给做的,上面缠了三股浸桐油的麻绳,沉的很。
“孩子闹着玩自己不小心磕的。”李天佑忙把二丫往炕里推,“倒是卫家小子模样更惨,你是没看见,那脸上都看不出原来模样了,衣服都撕破了好几处。”他边说边比划着卫小满裤裆那扯破的口子,“刚当我面他妈又揍他一顿,咱家孩子没吃亏,真没吃亏!”
听了这话,钱叔神色才缓和下来,正要转身回屋,就看到小石头捡起一根柴火就梗着脖子往外走,活像一只好斗的大鹅。
“你干嘛去?”
“我去揍死他!”
可快拉倒吧,李天佑拦腰抱住这头小倔驴,再揍一顿真就欺负人了,余光瞥见钱叔摩挲着拐杖头的铜箍,嘴角竟满意的微微翘着。
杨婶端着棒子面粥进来时,夕阳正把窗棂染成蜜色。特意给二丫蒸的鸡蛋羹颤巍巍摆在炕桌中央,小石头狗腿地给姐姐扇蒲扇,扇得咸菜丝直往钱叔粥碗里飞。
“我的玫瑰酥呢?”想着给姐姐找点心补补的小丫突然扒着碗柜尖叫,看着抽屉里只剩油纸残渣,伤心的倒地蹬腿哭嚎:“好吃的点心没了,肯定是让老鼠叼走了,哥哥打老鼠!”
杨婶从围裙兜里摸出块麦芽糖:“晌午谁偷摸往灶膛里藏糖纸来着?”糖块在暮色里泛着琥珀光,映得小丫破涕为笑。蝉声忽然歇了,院角的夜来香悄悄吐出第一缕甜香。
晨雾还没散尽,四季鲜门前的青石板就淌成了小河,融化的冰水混着鱼腥味,招来几个绿头苍蝇在店门口打旋。蔡全无的蓝布褂子早被汗水洇成了深色,他左手打着算盘右手提着秤杆,胳膊肘还压着个要往门里挤的大妈:“太太您别急!这筐皮皮虾给您留着呢。”
“留个屁!”那穿香云纱的富太太甩开绢帕,“不止皮皮虾,还有昨儿说好的渤海对虾呢?”她镶金牙的嘴几乎要啃到玻璃柜台,“我们家老爷今晚要宴请美军顾问,耽误了正事儿我把你店砸了!”
李天佑从后院窜出来,脚上的美军胶鞋踩在冰水上直打出溜:“对虾在这儿呢!”他怀里抱着的木头箱子正往下滴水,一打开二十只对虾的须子还在颤动。富太太的翡翠镯子磕在箱沿上叮当响,涂着丹蔻的指甲直接往虾脑壳上戳:“给我来十只!呦,这么新鲜,我全要了!”
两个伙计蹬着三轮车在人群里挤,车斗里摞着的冰鲜篓子直晃荡。伙计小陈刚给东来顺送去五十斤海蛎子,回来就被堵在南门大街街口。同仁堂药铺的学徒举着银元拦车:“师傅匀我两斤海参,我们掌柜的咳疾得有药引子。”
“海参早让八大春订光了!”金宝车铃铛摁得震天响,车把上挂的麻绳上还拴着半截带鱼尾巴。他瞧见斜对过绸缎庄的伙计正往一辆美军吉普车上搬货,车斗里分明是四季鲜装梭子蟹的青篓子。
店里头,蔡全无的算盘珠子已经跟不上喊价声。穿美式夹克的青年军官甩出两张美钞:“池子里这些活黄鱼我全包了。”他身后的勤务兵迫不及待的直接上手抢篓子,水珠子溅了旁边老妇人一绣花鞋。
“老总您行行好......”李天佑刚抄起铁钩把最后两篓子海虹吊上房梁,赶忙回身给人作揖,“这些是给协和医院留的......”好说歹说,留下了一半。
后院的井台边,伙计老王正在化冰。他赤膊抡着铁锤砸冰砖,飞溅的冰渣子在日头下闪着虹光。突然西墙根传来一阵瓦片响,几个半大孩子叠罗汉翻进来,竹竿上绑的铁钩直奔墙边晾着的咸鱼。
“小兔崽子!”老王抡起冰镐追出去,踩到青苔摔了个四仰八叉。墙头孩子们哄笑着散开,最机灵的那个还顺走了条不大的黄花鱼,鱼尾巴在瓦当上拍出串水印子。
日头爬到中天时,蔡全无的前襟上已经糊满鱼鳞。他摸出怀表想看时辰,表链上却缠着根螃蟹腿。玻璃柜台早被挤歪了,底下压着的《大公报》头条";法币暴跌";浸在化开的冰水里,墨迹晕成了团乌云。
“掌柜的,冰窖见底了。”小陈瘫坐在门坎上,千层底布鞋冒着热气,“刚送完六国饭店的货,车胎都爆了......”
李天佑抹了把脸上的盐渍,从后院库房里拖出最后半箱海带结。店外突然传来引擎轰鸣声,一辆美军道奇卡车直接堵住了门,戴白手套的司机跳下车喊道:“欸,鲍鱼,二十只!”
蔡全无把秃了毛的毛笔往砚台上一拍,砚台里的墨汁四下飞溅。
四季鲜海货自打上架以来,以其鲜活的质量,实惠的价格,再加上之前积累的好口碑,瞬间俘获了大量顾客。别家海货都是打天津用冰保存好再运过来,四季鲜是在店里选好鲜活的,用冰镇着给您送家去,这下生意想不火爆都难。
可这样一来,就太引人注目了,万一有眼红的想查查四季鲜的货源,就麻烦了。
“这么下去不成。”趁着晌午打烊,李天佑扯着蔡全无钻进后院。腌咸菜的坛子后头藏着半篓没卖完的海虹,“今儿连保安团刘队长都来打听货源,说国军食堂要长期订货。”
蔡全无摘下糊满鱼鳞围裙附和着:“早上瞅见泰丰楼二掌柜在对面茶馆蹲点,怕是闻到腥味了,咱往后只接老主顾预定的暗单吧,每天让伙计不显山不漏水的直接送过去。”
“我看行,往后明面上店里每天最多就卖一车新鲜海货,估计天刚亮就能卖完,不至于让人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