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哥,天佑哥?”在秦淮如的声声呼喊中,李天佑终于回过神来。
喝着秦淮如递过来的凉茶,树荫漏下的光斑在青瓷碗里晃悠,余光瞥见她正给忙碌的十七递茶碗。那狱警扶眼镜时露出的手腕内侧,有道像是抓痕的伤疤。
“徐天哥,那个算账的弟兄......”李天佑状似无意地指了指,“看着挺斯文的,怎么当了狱警?”
“你说十七?”徐天抹了把嘴边的酱汁,“他爹原来是个刽子手,后来砍头都改枪毙了,家道就败落了。他爹死了之后他娘也病了,瘫在床上吃喝拉撒的都指望他。他原先是协和医院打杂的,日子不好过,我大哥有一次受伤去医院正好遇见他,看他识文断字的就收下了......”
话没说完,晒谷场突然炸开哭嚎。穿补丁褂子的老妇拽着粮袋不撒手:“这秤砣底下粘磁石了,方才二狗子家八十斤麦子称出九十斤,到我这六十斤就成五十五了!”
十七不知何时出现在秤杆旁,一脸平静:“老太太,已经给您网开一面了,您这袋麦子掺了三成麸皮。”他食指从麻袋缝里勾出把碎壳,“要按规矩,还得再扣一成。”
秦淮如突然挤到李天佑身边,碎花袖口刚好擦过他的胳膊:“李老板仁义,您就可怜可怜张婶吧。”她仰起脸时,领口盘扣不知何时松了一颗,“她儿子让保安团抓了壮丁,家里就剩吃奶的娃娃......”
李天佑嗅到她衣襟里飘出的雪花膏味儿,面上笑了笑,心中却突然冷静下来,转头对十七笑道:“干的不错!规矩就是规矩,我出钱就得听我的,有些人啊总好蹬鼻子上脸,这种人不用给他们好脸儿。”
紧接着走到那老夫人跟前说道,“你的麦子掺了假,你爱找谁收找谁收去吧,我不收了。”说完也不理会坐在地上哭嚎的老太太,转身对旁边忙碌的狱警们喊道,“今儿大伙都辛苦,等忙完了我请大家丰泽园走起!”
伴随着狱警们的欢呼声,十七摆出一副被夸的不好意思的样子,笑着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旁边秦淮如通红着脸,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日头偏西时,老磨坊前的晒场终于清静下来。秦淮如踮脚替李天佑掸去肩头麦壳,手指头在他后颈画了个圈,吐气如兰:“掌柜的衣裳料子真挺括,是瑞蚨祥的杭纺吧?我爹原先在前门布庄当二掌柜,最会浆洗这种料子......”
卡车那边突然传来口哨声,徐天把空粮袋甩上车斗,眨巴着眼睛冲这边喊:“天佑,麻袋数不对啊,劳烦秦姑娘来搭把手,帮着清点清点?”
李天佑转身冲着他一下午没搭理的秦淮如轻声问道:“我们晚上要去丰泽园吃饭,你忙了一天也辛苦了,跟家里人说一声,愿意的话跟着一起去吧。”
“愿意,我愿意的!”似乎感觉到自己有些太过迫不及待了,秦淮如又低头小声的补充道,“我娘一直在旁边我大爷家等我呢,我去跟她交待一声。”说完转身就跑走了,边跑还边回头,生怕李天佑提前上车走了。
今天收来的粮食金海三兄弟那份已经装上车了,剩下的暂时放在老磨坊库房里。李天佑说晚点儿会有伙计来拉,不用留人看着,实则在他最后单独查验的时候,已经收进了空间。
等秦淮如赶回来,徐天识趣的去后车厢跟一帮人挤去了,留他俩跟司机一起坐在驾驶室。一路上可能是道路太过颠簸了,秦淮如一直往李天佑身上甩,最后还直接抱住了他的胳膊,让这个母胎单身的光棍汉浮想联翩。
夜色爬上胡同砖墙时,监狱的卡车轰隆隆开进珠市口。在丰泽园的金字招牌下,穿白衣的跑堂老远就迎上来:“徐巡长李掌柜,您二位可有日子没来了,给您留了二楼的雅座,今儿还有新到的黄河鲤鱼呢。”
雅间里西洋玻璃吊灯亮得晃眼,狱警们把步枪靠墙放时,枪托磕在描金屏风上\"咚咚\"地响成一片。秦淮如挨着李天佑坐下:“早听说丰泽园的葱烧海参是一绝,今儿可算有口福了。”
李天佑点完菜,看着跑堂端上来一个景泰蓝火锅,徐天夹了片颤巍巍的蹄筋:“要说会吃还得是天佑,上回跟我大哥来,他就知道点酱爆肉丁。”说着忽然冲十七扬扬下巴,“哎,十七你捂酒杯干嘛?”
“家里老娘还瘫着,我得回去喂饭。”十七露出羞赧的笑容,“天哥,李老板我能先回吗,这么晚了,我娘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是不放心。”
李天佑摸出怀表看了眼:“这不到九点,菜都没上齐,弟兄们喝的正开心呢......”话没说完,就被跑堂端着热气腾腾的黄焖鱼翅进来打断了,秦淮如的膝盖在桌布下轻轻碰了他一下。
“李老板的心意领了。”十七突然站起身,制服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他从内袋掏出个牛皮本子,页缝里还夹着根麦芒,“这是今儿的账本。辛苦费我就不要了,抱歉扫了大家的兴致。”
徐天咬着牙签乐了:“你小子倒会挑时候卖乖。”伸手要拽十七胳膊,却被对方一个侧身闪开。满桌人哄笑中,李天佑招手叫来跑堂:“拣软和的菜装个食盒,再切半斤酱牛肉,记得多浇卤汁。”
十七接过朱漆食盒出门,李天佑赶忙送了出去,“十七兄弟,今天麻烦你了,要不是你我一个人记账手腕子怕都得累断了。”说着手上递过四块大洋,好说歹说的劝他收下。
酒足饭饱,回程时卡车穿过大栅栏,徐天借着酒劲哼起《探清水河》。秦淮如倚在李天佑身边,发间桂花油香混着酒气,她说话时手指在李天佑掌心画圈:“今儿这鲥鱼真鲜,就是刺多了些。下回我带您去天桥喝豆汁,那才叫地道的北平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