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铜火锅的残汤早已凝出龟裂的油花,李天佑盯着徐慧真颈间的石榴红羊绒围脖,心里涌起一股压不住的烦躁。
“这大晚上的你说你跑来酒馆干啥?”李天佑突然用铜火钳狠敲炭盆,火星子险些溅到柜台上的流水账簿,“不是跟你说了我今晚待客,酒馆不营业。后院又不是没有角门,犯得着绕前厅趟雪?”
徐慧真\"唰\"地扯下围脖甩在柜台算盘上,“李掌柜好大的威风,合着我徐慧真还进不得自家酒馆的门了?再说了,你待客不也是为了酒馆,你是掌柜的我也是,我关心一下酒馆经营的事有错吗?昨儿陈雪茹来盘账可没见你锁前门。”
“早说了小耳朵这事我来,我能处理,你跑过来插手不说还跟十七独处......还......还给人打包饭菜......你想干啥?”
“我当是为了什么,”徐慧真一个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我那不是看十七是你带来的朋友嘛,又是个大孝子,听说他为了照顾老娘连媳妇都不娶,生怕委屈了人家姑娘,多好的小伙子呀......”
“你个蠢女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懂不懂,那孝子贤孙给老娘带的吃食,指不定喂了哪条野狗......”李天佑气的直拍桌,桌上的碗碟叮铃咣啷的好不热闹。
“说谁蠢呢!知道什么叫和气生财吗,”徐慧真的火气也上来了,“酒馆每日里迎来送往的,我对每个客人都这样,照你说的我还得查查每个客人的底子干不干净再决定卖不卖他东西是吧,简直莫名其妙!”
“你......”李天佑一时语结,“你当十七是来买酒的寻常客......反正往后你少戴着你那红围脖瞎晃悠,小红袄的通缉令就在那挂着呢,看不见呀!”
“你瞎呀,上面写的是小红袄,我可没穿红色的袄子,我连袄子都没穿,穿的呢子大衣,这可是进口的英国料子,人家这色多正......”徐慧真说着就开始显摆她新做的大衣。
眼看话题已经被这女人歪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李天佑无奈的敲桌,“重点是袄子吗,重点是红色!”
后厨突然传来蒸笼塌气的\"嗤\"响,棉帘被掀开,是秦淮如听到争吵声探头进来,蓝布套袖上沾着面粉,带进屋一股枣泥甜香,“天佑哥,灶上煨的醒酒汤要糊了......后厨还蒸了枣泥山药糕,准备明天在店里试着卖,慧真姐你来尝尝吧。”
徐慧真看到秦淮如就红了眼眶,低头叠着围脖,“淮如你来的正好,回头帮我把西屋的旧棉被收拾一下,回头送给十七,人家孝子贤孙的,可比某些狼心狗肺的知冷知热,可不能冻着!”
李天佑突然就泄了气,用手抹了把脸安慰道,“对不住,今儿喝高了。我就是觉得十七这人我看不透,你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徐慧真冷哼一声挑起帘子回后院了。李天佑捡起块糕点塞进嘴,“往后要试新点心,记得用红豆沙,枣泥颜色太深了,不好看。”
“天佑哥,我进城也有几个月了,一直没回家,冬天了我想回去看看家里怎么样了......”秦淮如捏着衣角柔声询问着。
“想回就回呗,你又不是卖给店里了,正好回家让家人看看,也放心不是。”李天佑随手从怀里掏出五个大洋递过去,“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就当你这几个月辛勤工作的奖金了。需要我骑车送你一趟吗?”
“不用了,”秦淮如欣喜的接过大洋,“四季鲜的金宝明儿要去我们村收货,我正好搭他的车。”
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着茅草屋檐,秦淮如裹着新做的绛紫棉袍跨进篱笆院。两个弟弟穿着簇新的棉猴儿在院里抽陀螺,见姐姐回来,举着包了铜皮的鞭梢喊:“姐,你回来了,我们都想你了。”“姐,你上回让人捎回来的陀螺真好,这鞭子抽起来都带哨儿。”
秦母撩开打着补丁的棉门帘,手搭凉棚看着院里跟弟弟说话的秦淮如怔了半晌:“老天爷......这身袍子得用多少棉花,真厚实......”她枯槁的手抚过女儿泛着红晕的脸颊,“城里的水米真养人,你这脸眼瞅着比八月十五的月亮还润。”
“娘快进屋,当心灌了冷风。”秦淮如解下羊绒围脖,露出里头的水红缎面夹袄。包袱里抖落出两包同仁堂的虎骨膏,油纸裹着的酱肘子还冒着热气。秦父倚着新絮的棉花被坐直身子,炕桌上摆着没编完的草垫子,旁边躺着半瓶德国磺胺药片。
“上月托金宝捎回来的盘尼西林管用吧?”秦淮如把冻红的手伸向炕洞烤火,“您腿还抽筋不?”她瞥见墙角堆着的半袋洋面,那是李天佑每月按时让人送过来的,至于她每月三块现洋的薪水也准时托车夫带回,另有两包徐记酱菜和一些零碎布头。
秦母撩起围裙抹眼泪:“你爹能下炕挪两步了,多亏了李掌柜帮着找来的西洋药,前儿还帮着铡草料来着......”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嘚嘚\"的马蹄声。隔壁王婶探进脑袋:“秦家嫂子,城里掌柜又给你家捎年货来了!”车夫卸下两筐冬储白菜,筐底还压着十斤五花肉,红白相间的肉膘足有两指厚。这是李天佑知道秦淮如今儿回家,特意让人送来的。
暮色爬上窗纸时,秦淮如摸出个绣着缠枝莲的荷包:“这是这个月的工钱和李掌柜给的赏钱。”八块鹰洋\"叮当\"一声落在炕席上,“徐掌柜中秋的时候额外赏的过节红包,我扯了几尺细布给你和爹做身新棉裤。”
秦母攥着银元的手直哆嗦,忽然压低嗓子:“你跟李掌柜......”话没说完就被女儿拽进里屋,油灯将两个女人的影子投在糊着报纸的土墙上。
“酒馆有个姓徐的女掌柜,人长得好看还特别能干,”她捻着衣角轻声说,“李掌柜特别信任她,酒馆让她经营不说,带回来的好东西也都听她分配,她能当李掌柜的半个家呢。”说着手指无意识的绞着腕子上的银镯子,“上回跟李掌柜表明心意的时候,我特意当着她的面说的......我知道她心高气傲,会主动放手的。”
秦母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明:“傻丫头,这是人家徐掌柜让着你呢。大户人家的正房太太都这般做派,面上要贤惠大度。”她突然抓住女儿的手,“趁现在还没正主,你得......”
“我试过了!”秦淮如突然拔高声音又慌忙压低,“上个月他喝多了,我扶他回屋......可人刚沾炕就鼾声如雷。”她咬着下唇,“前日特意换了新裁的玻璃丝袜,他倒好,非说天冷让我添条棉裤。”
窗外传来野狗吠叫,秦母把女儿冰凉的脚揣进怀里暖着:“男人都爱端着,你得给他个由头。”她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黑市买来的鹿茸粉,“明儿回城前,去土地庙求道合欢符......”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秦淮如望着供桌上的观音像出神。烛光映着刚带回来的奶油蛋糕,这是四季鲜新到的洋货,李掌柜随手切了半块让她带回家。她忽然想起那日店里不小心打碎的大酒缸,瓷片和酒花飞溅时李天佑第一个护住的是徐慧真。
是得主动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