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号内，高仲芳和沙塔尔迟迟不见陆惟生从龙野号里出来，吓得魂飞魄散，以为他想不开要殉情。
事实上，在游龙野开口打快板的前一秒，当战舰以超高速进入最终坠毁时刻，这个念头确实从陆惟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好在游龙野这一串的烫嘴rap来得及时。
千钧一发之际，陆惟生转身扑向驾驶台，将能推平的装置全部推平，挥手扫开光屏调整数值，然后猛得向后拉动操纵杆，强行将战舰头部拉起四十五度角。
“轰”得一声。
舰尾率先重重撞击地面，随后轮到舰头。
整个四十九区都跟着震了一下，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烟尘间隐隐有火光冲出。
伴随着凌乱的金属解体声，高仲芳打开通讯，深吸一口气，嗓音颤抖。
“这里是归来号高仲芳，生哥，你、你没事吧？”
“生哥，这里是归来号，收到请回答。”
“……”
然而无论怎么呼唤，耳返里只有混乱的电流声。
高仲芳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沙塔尔更是呆呆地盯着光屏出神。
右下角疯狂闪出伴生舰发来的各种讯息。
司隽：什么情况，怎么没看到生哥的悬挂式绳索？？？
苏彦白：芳哥，什么情况，回个话呢？
叶薇：是否继续追击逃离的另一艘战舰，请指示。
深田：我建议让几艘伴生舰下去搜寻生哥的下落，完毕。
舒圣：不是，我生哥那么大一人呢？？？
……
高仲芳迅速冷静下来，按住通讯接口清了清嗓子，然后沉声道：
“所有伴生舰停止追击，立即回仓，司隽深田，你们下去查探龙野号情况，注意躲避爆\/炸，同时与母舰共享拍摄内容。”
“司隽收到。”
“深田收到。”
伴生舰同时掉头返航，唯独司隽和深田驾驶飞鱼艇朝下方飞去。
龙野号燃料仓里还有大量燃料，持续给火焰供能，滚滚浓烟里包裹着密密麻麻的燃烧点，飞鱼艇一时间无法找到很好的角度突入。
深田盘旋两圈后，果断对高仲芳道：“申请启用灭火弹。”
高仲芳皱眉，“我们舰上没有配备灭火弹，暂时归队，我来向巡航队申请。”
“好。”
深田驾驶飞鱼艇准备升空。
司隽没有深田这么理智，面对熊熊烈焰，恨不得一头扎进去。
“好什么好？好你个大头鬼！难道我们就这样把生哥留在火堆里吗？”
“飞鱼艇没有隔热层，司隽，你想送死就自己去，别搭上你身边的苏彦白。”
深田张口训斥司隽。
倒是有了点还在Gasoline的感觉。
苏彦白对着司隽的胳膊擂了一拳，“别胡闹，生哥没那么容易出事，听深田和芳哥的，先上去等灭火弹过来。”
这一拳力道不轻，司隽龇牙咧嘴，但勉强算是妥协，开始缓慢升空。
坠毁的龙野号内部。
驾驶舱里一片七零八落。
游龙野脖子被撞断，脑袋呈九十度弯折，睁着一双蒙上阴翳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坐在驾驶位里检索数据的男子。
生命的最后一刻，陆惟生并没有选择救他，而是选择保护操纵台不被撞毁。
一艘战舰的运行多年的数据库堪称庞大。
他暂时联系不上外界，便用雪焱隔离了四周燃烧的火焰，专心检索事发当晚的数据。
男子鼻梁被溅出的玻璃碎片割开一道不浅的伤口。
他用指背去擦，鲜血顺着纹理嵌入皮肤。
陆惟生毫不在意，用染了血的指背点开一段又一段视频，直到屏幕里重现温压炸弹爆\/炸前一分钟的情形。
苍芙跪坐在地上，寒风凛冽，她回头，朝着垃圾填埋场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然后回头，单手摁住温压炸\/弹。
轮廓虽然模糊，但动线清晰。
她真的甘愿赴死。
陆惟生猛得按下暂停键。
手指颤抖得厉害，心脏仿佛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豁口，那晚的风倒灌进去，痛得他青筋暴起，攥紧拳头死死撑在操纵台上。
游龙野说得最好是真的。
如果是谎言，那他可能……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视频尚未结束，陆惟生抬眸死死盯着屏幕，然后他看见——
热浪和弹片撕裂星空的前一秒，一艘小型飞鱼艇从低空掠过，放下的抓钩刚好勾住苍芙的裤腿，她整个人头朝下被提起来，口袋里的手机掉在碎石堆里。
飞鱼艇带着她穿过光幕。
光幕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冲天炸响紧随其后，视频里一团耀眼的白光，镜头许是被碎石击中，持续晃动了十几秒后，咔一声断线，陷入一片漆黑。
光屏出现提示字幕。
【是否继续播放下一段视频】
陆惟生呆了大概快半分钟。
紧接着有些慌乱地摸了摸口袋，却什么都没摸到。
他离开驾驶座位，走到游龙野跟前，探了一圈后，找到一根味道闻起来很是甜腻的细烟，简单清理后咬在嘴里。
雪焱乖巧地替他点了烟。
拥有迷幻色彩的爆米花味道弥漫在一方空间，陆惟生倚靠着操纵台，看向自动播放龙野号追击飞鱼艇视频的光屏。
穿梭弹极限闪避、滚筒式游窜、蛇行峡谷，生生将龙野号逼到放弃追击。
是谁在驾驶一目了然。
陆惟生静静看着，神情认真，且久违地有了一丝温柔的意味。
男子挥开眼前蒸腾的青烟，嘴角噙了点潦草又疲惫的淡笑，能看出他的心力早已抵达临界值，崩断就在一瞬间。
还好没有放弃。
她还活着，在这片世界的某一角落。
于此同时，高仲芳按下发射键。
胖嘟嘟的灭火弹从天而降，在半空中分解成无数细小的水包弹，密集的水雾如同瀑布般洋洋洒洒落下，将几乎被烧穿的龙野号浇了个透心凉。
等一切平息下来，陆惟生收回雪焱，一瘸一拐地走出舰舱。
看到男子现身，众人长舒了一口气。
高仲芳驾驶归来号平稳落地，打开舱门放下舷梯，看着大伙儿一窝蜂冲出去迎接陆惟生，他重重瘫倒在液态金属椅里，和沙塔尔碰了一下拳头。
“真刺激啊。”
他捏起两袋营养剂，丢了一袋给沙塔尔，拧开后一口气灌了半袋。
虞衡最先赶到陆惟生跟前。
男子右腿肌肉拉伤，这种伤势虽然不重，但通常来说痛感会十分强烈。
然而他竟然在笑。
对于一个常年靠公式化笑容度日、下了商业场合不是冷脸就是面露绝望的“鳏夫”来说，在没有与苍穹x号聊天的情况下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淡笑，简直就是精神崩坏的前兆。
虞衡心底咯噔一声。
他背过身单线联络高仲芳，“老高，和你说件不太妙的事情。”
很少听见虞衡这么严肃的嗓音，高仲芳立刻坐起来，“什么事？”
虞衡郑重道：“我怀疑，生哥的脑子被撞坏了。”
“你脑子才被撞坏了。”
陆惟生作为具备超强耐痛力的满级人类，用伤腿给了虞衡一脚，将他踹得嗷嗷直叫。
“不是、生哥，你好端端地笑成这样，太吓人了好不好！”
“苍芙还活着。”
“？”
虞衡以为自己听错了，露出茫然的表情。
陆惟生看着上火，收敛了笑容，重复了一次，“苍芙还活着，她没有死。”
虞衡这次听清了，他二话不说对通讯器道：“老高，你听见了吗，生哥脑子真的被撞坏了！！”
陆惟生第二脚如约而至。
虞衡逃得飞快，贱嗖嗖地回头来了句，“哎，打不着。”
话音未落就被掀翻在地，结结实实吃了口土。
*
泽雷城。
战舰顺利降落。
离舰前，陆惟生对着镜子反复确认，确认服装是否妥帖、胡茬是否剃得干净、鬓角的碎发是否修剪整齐……
直到虞衡来敲了第三次门，他终于走出卫生间。
在这期间，他和高仲芳已经去城里晃了一圈。
“生哥，不瞒你说，苍小芙的名号响当当的，随便走进一家小酒馆，随口一问，不管是店老板还是酒客，都会告诉你她是苍穹x号的老大……能在星际猎人里混出名堂，真厉害啊。”
陆惟生听着，眉头却是皱得更紧。
“她将猎人组织命名为苍穹x号，已经是尽力在给我传递讯息了，但我竟然还是错过了。”
“行啦，希尔德星系这么大，你们能找到彼此就很不容易了……”
见陆惟生还在对着玻璃调整领口，虞衡一把将他推向甲板，“前几天等消息的时候天天望眼欲穿，怎么到了这会儿反而磨叽起来了？”
“……”
两人租了辆浮游艇，一路朝着苍穹x号基地而去。
泽雷城建成时间很早，也不富庶，因此没有银港市这么未来感十足，反而保留了一些旧世纪风情。
镶嵌有彩色玻璃的石头屋没有翻新重建，烟囱里冒出浓烟，香葱面包出炉，摆上窗台兜售，吸引来不少路人。
陆惟生一路安静地看着，想象苍芙生活在这里的样子。
直到浮游艇停在基地门口。
虞衡付了星币，两人相继跃下小艇，上前敲响这栋四层楼高的小洋房。
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小伙子，名叫路亚，长着尖尖的精灵耳，一双淡绿色的眸子在难得的日光下熠熠生辉，“二位先生早上好，请问找谁？”
陆惟生盯着路亚的瞳色，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
虞衡见不得话落地，连忙道：“您好，我们找苍芙小姐，请问她在吗？”
路亚微笑道：“不好意思，老大前段时间出任务去了，说是要大半年才能回来……如果你们是想委托任务的话，其他成员也是可以接洽的，大家被老大训练得很好……”
听闻苍芙不在，陆惟生心底涌起浓浓的失落。
他强压下情绪，打断路亚的话，“可以进去详谈吗？”
“可以可以，请进。”
路亚将陆惟生和虞衡引进庭院。
庭院幽静，栽满青竹。
供人走路的是一条用青石板砌成的台阶，除此之外，地上长满毛茸茸的青苔，一条溪水穿过院子，在地灯的映照下涌动着金色的粼粼波光。
风格与泽雷城格格不入，但明显一股子东洲的味道。
“苍小芙品味不错啊。”
虞衡笑道。
路亚狐疑地回头，对“苍小芙”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感到莫名奇妙。
陆惟生斜了他一眼，意思是“这还用你说”。
将两位客人安置进接待室后，路亚一路小跑去找杜宝蓝，告知她有两人过来找老大，但看起来不像是委托任务的，倒像是有私事。
“你去忙吧，我过去看看。”
杜宝蓝停下整理报告的活计，离开房间前犹豫地看了眼镜子。
苍芙不在，希望客人不要被自己的爬行种基因吓到才好。
她拿出百分百的职业微笑，推开接待室的门，在看到陆惟生的一刹那，先是怔了两秒，旋即发出一声惊呼，“你、你你、你是陆惟生？？”
陆惟生勾唇，好脾气地回应，“我是陆惟生没错，苍芙给你看过我的照片？”
杜宝蓝小小地“哇”了一声，拉开椅子在男子对面坐下，激动道：
“没错，老大特地给我看了你的照片，说你只要听到我们组织的名号，就一定会找过来的……天呐，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
陆惟生努力压平嘴角，轻咳一声，“她在哪里出任务？我直接去找她。”
提到任务，杜宝蓝冷静下来。
“不太巧，这桩任务的危险程度和保密级别都是最高的，我没法向你透露任何信息，不过……”
“不过什么？”
“老大单独给你留了一串密钥，便于你追踪她的下落……三年了，这密钥总算是派上用场了，你展开一下通讯屏，我发给你。”
“好。”
陆惟生和杜宝蓝各自展开屏幕，杜宝蓝手一挥，一封右下角标有“上锁”标志的信封隔空飘入男子的屏幕，随即“叮”一声，界面显示接收成功。
“谢了，不仅是你替她传递给我这封信，我更感谢你三年前救了她，谢谢。”
陆惟生弯腰低头，虞衡跟着一起弯腰低头。
表达郑重的谢意。
杜宝蓝连连摆手，红着脸道：“哎呀不用谢不用谢，我当时救下苍芙是想让她做我助理来着，没想到后来竟然变成了我的老大……总之，没有她也没有今天的我啦……”
陆惟生礼貌微笑，“等我找到她，和她一起回来后再详谈谢礼的事情。”
“嗨，谢礼什么的就不用……哎你等等！”
杜宝蓝挠着后脑勺，一个不留神陆惟生已经带着虞衡走出去十米开外。
步履匆匆。
着急到恨不得现在就弹射出发去追人。
“还有什么事？”
陆惟生回头。
杜宝蓝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次任务很特殊，委托方要求全线绕开官方，所以你要去追的话，必须做到隐蔽，一旦引得官方发现了这次飞行，会给老大惹来麻烦。”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还好杜宝蓝考虑周到提醒了一句。
陆惟生眉目一凛，点头道：“多谢提醒，放心，我会使用小型飞鱼艇进行追踪，也绝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听男子如此严肃的承诺，杜宝蓝放心下来。
“我们基地就有小型飞鱼艇，需要我帮你调度一艘过来吗？都是老大改良过的，装备性能都是顶级。”
“好，多谢。”
陆惟生忙不迭点头。
杜宝蓝打了个电话出去，吩咐那头把正在参与训练的飞鱼艇进行全面检修，然后送到基地来。
挂了电话，她对陆惟生道：“飞鱼艇过来大概需要三十分钟，要不要带你参观一下老大生活过的地方？”
陆惟生眼眶一热，嗓音跟着变得沙哑。
“好，麻烦你了。”
正如男子料想，苍芙的房间虽然称不上乱，但也并不整洁。
没有他的打理，衣服总是搭在椅背上，桌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模型零部件，书架上摆了个相框。
杜宝蓝余光扫到这个相框，伸手想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
陆惟生眸子狠狠一缩，转头厉声问杜宝蓝，“这是怎么回事？！”
照片里的苍芙穿着雪白的病号服，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对着镜头虚弱地比了个“耶”。
宛如一朵枯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