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仅要把母亲的牌位从陆家带出来,送到报国寺的佛塔里供奉,”陆青鸢语气笃定,“我还要,给母亲,迁坟。”
此时,霍雁行正巧从廊下走过,听到这句话,他为之一震。
“迁坟?!”松烟大惊失色,“夫人,这是为何?”
陆青鸢不能说。
因为这是前世发生的事情,贤王叛乱后,各地难民进京,结伙盗墓求生,尤其是富贵人家的墓穴。
母亲的墓穴就是那个时候被翻出来的,而陆青鸢远在西南,很久之后才收到消息。
再说了,母亲本来就没有多留恋京城,回到故土辽东,可能才是她想要的。
“没什么,就是不想让母亲的魂魄留在京城了,反正父亲死后又不会同她合葬,”陆青鸢无所谓地轻笑一声,“感情,哪有自由重要。”
她倒是很清醒。
霍雁行如此想,又觉得偷听非大丈夫所为,就先离去了。
松烟再问:“那夫人缝制旧衣,又让匠人做玉佩是……”
“活人的话,父亲不会听,但是,死人的话呢?”陆青鸢对着铜镜梳妆,“我外祖父常说,我长得很像我的母亲。”
“夫人是要扮作亡故的大夫人!”松烟捂住了嘴,声音放低,“可老爷他会相信吗?”
“好戏开场之前,我确实需要一个好帮手,”陆青鸢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我相信她会帮我的。”
笠日,西市陂头巷。
雀儿拎着大包小包走进巷子里。
烈日将青石板烤得脚底板发烫,两三个卖菜的老婆子蜷缩在褪色的油布伞下打瞌睡,像极了她们摊子上蔫头耷脑的菜叶子。
屠夫的摊位没人,案板上只剩下一块黑乎乎的肉,人走近了,才发现那是蠕动的绿头苍蝇。
雀儿从旁边过,苍蝇轰然四散,露出一块灰青色的腐肉来。
陆青鸢给了她两日假,让她好好想清楚。
她昨日呆在屋里想了一日,没想明白,今日索性早早起来,去东市的宝丰斋买了果子糕点,回家一趟看看。
雀儿本家姓王,原本不住在这里,陆家有专门给下人居住的房间,但后来爹说弟弟阿宝要上私塾,就搬到了离私塾最近的陂头巷,租金便宜,就是脏乱差。
她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人在说话。
先是王二的声音。
“阿宝,你在私塾可要好好念书。要是将来能给三少爷当个书童,说不定哪天三少爷开恩,求了老爷让你脱了奴籍去科考,咱老王家就有出头之日了。”
弟弟阿宝抱怨道:“爹啊,三少爷的书童哪儿是这么好当的,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阿文、小虎、石头他们想去,他们爹娘可是给主母院里送了孝敬的!”
“当家的,这可咋办?”母亲阿鱼声音高了起来,“咱们辛辛苦苦攒钱送阿宝上学堂,不就是为了将来能给三少爷当书童吗?现在哪里还有余钱。”
王二叹了一口气:“……啧,要不把那丫头许给最西头的刘瘸子吧,他说了,不在乎长相,能生儿子就行,礼金要他个十贯不过分吧。”
咚——
糕点落在地上。
“谁啊?”门开了,王二看到是雀儿,眉头皱成了川字:“你咋回来了?不会是闯祸了吧?”
“宝丰斋的糕点!”阿宝眼尖,冲过来推开雀儿,捡起地上的糕点,撕开纸袋,大口大口吃起来。
雀儿被推得一个趔趄,扶着旁边的墙站稳了,才道:“我没闯祸……晚些时候我就回侯府了。”
王二继续摆弄着手边的一盆牡丹:“虽说你现在人在侯府,但可别忘了,你是给二姑娘办事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打一份工,有两份工钱。”
“咱们一家子的营生可都依仗着陆家,你要是得罪了二小姐,看老子不打死你!”王二冷哼一声,扬了扬手中的花铲。
母亲阿鱼径直上前,毫不留情地摘下雀儿身上的首饰,嘴里嘟囔着:“就你这满脸雀斑,又瘦又小的模样,戴啥好看的首饰,穿啥新衣服,都是癞蛤蟆穿绣袍——糟蹋绫罗!快脱下来!”
雀儿默默脱下身上的新衣服。
一旁的弟弟捂着脸,嫌弃地说:“看着你这张脸我就恶心,我咋就没个漂亮阿姐!你看阿文的大姐素琴,就在二姑娘身边当一等丫鬟,不仅月例银子拿的多,还跟着二姑娘吃香的喝辣的,上回还拿了一套荣宝斋的文房四宝回来给阿文呢!”
“当真?”王二闻言露出了羡慕的眼神,随后看到妻子刚从雀儿身上扒拉下来的首饰衣服,一把夺了去,“明日拿这些去当铺,也给阿宝换一套荣宝斋的文房四宝!”
“谢谢爹!”阿宝炫耀般地瞥了雀儿一眼。
王二拍拍阿宝的脑袋:“别人家有的,咱阿宝也得有,你等爹爹把这盆金边墨兰养好了,献给老爷,没准还能给你讨得几本好书回来!”
雀儿环顾四周,屋子本就逼仄,周围放着的不是父亲精心种植的花,就是母亲腌制的腊肠和咸鱼,还有阿宝的各种小物件。
显得她有些格格不入。
“爹,娘,阿宝,我回去了。”
没有人回答她。
雀儿紧咬嘴唇,向外走去。
“轰隆——”
打雷了,雀儿转身想拿把伞。
王二见状,一把拦住她,啐了她一口:“还真当自己是公主娘娘了?打什么伞啊?你跑快点就到侯府了。”
出巷子口的时候,雨已经落下了。
雀儿深吸一口气,冲进雨幕中,铜钱般大雨点砸在她的脸上,生疼。
突然,她一脚踩进烂泥地里,摔了个跟头,浑身沾满了泥水。
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
“姑娘,你没事吧?”
“姑娘,你去哪儿,我带伞了,捎你一段。”
雀儿狼狈地爬起来,摇摇头,继续在雨中踉跄前行。
回到侯府的时候,她浑身已经湿透。
松涛院里,松烟和珠霞正在廊下吃茶看雨。
松烟看到她这副模样,惊呼一声:“雀儿,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的天爷啊,你掉进潲水桶了吗?”珠霞捏着鼻子躲得老远。
松烟吩咐小丫鬟去烧热水,又拿了面巾给雀儿擦拭身上的泥水。
“松烟姐姐……我,我自己来就好。”雀儿接过面巾,进了净房。
珠霞撇嘴:“松烟,她就是个细作,你干嘛对她这么好?”
松烟拧了珠霞的胳膊一下,珠霞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等雀儿洗了热水澡,换好衣服出来。
“快喝吧。”珠霞走进来,往她屋子里放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没好气道,“省得病倒了,过了病气给夫人。”
雀儿喝了姜汤,身体渐渐暖和过来。
她想起那日,夫人对她说的话。
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走进陆青鸢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