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老槐树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连树杈上都趴着几个半大孩子。
顾长哥拨开人群时,正看到青石碾盘前站着个裹着黑斗篷的蒙面人,腰间挂着串铜铃铛随风叮当作响。
“顾医生可算来了!”蹲在碾盘上的二狗子兴奋地喊了声,人群顿时像炸了锅。
周村长助理抹着汗凑过来:“这人天没亮就在村口摆阵仗,非说要和您比试失传的‘望气断症’。”
顾长哥的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白大褂口袋里的银针包。
斗篷人忽然转身,露出半截枯木似的黑檀烟杆,沙哑着嗓子道:“小友可识得‘鬼面疮’?”话音未落,烟杆已挑起张泛黄的病例纸。
四周倏地寂静。
树梢上扑棱棱惊起几只乌鸦,赵富家女攥着帕子的手停在半空,她父亲钱老板的翡翠扳指在掌心转得飞快。
顾长哥盯着纸上描摹的诡异红斑——那图案确实像极了古医书里“疮毒入髓,形如夜叉”的记载。
“患者是否每逢子时便浑身燥热?”他突然开口,余光瞥见斗篷人的铜铃铛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但丑时又冷如坠冰窟?”这回烟杆上的穗子直接缠成了死结。
顾长哥顺势抓起碾盘边的旱烟叶,蘸着露水在石面上画出个阴阳鱼:“这是厥阴经与少阳经对冲,当用柴胡龙骨牡蛎汤佐以……”
“慢着!”斗篷人突然抛出个青花瓷瓶,“若遇上‘子午流注’全乱之人,阁下当如何下针?”这回连树上的吴老中医都倒抽冷气——这可是连省城名医都不敢接的绝症。
顾长哥的指尖在银针包上来回轻点,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后山挖到的那卷《青囊残谱》。
当他报出“以任督二脉为轴,寅时刺百会,申时扎涌泉”的治法时,斗篷人竟踉跄着退了两步,铜铃铛哗啦啦抖落满地。
“该我了。”顾长哥突然从药箱底层抽出本泛黄的笔记,“去年大雪封山时,我给王寡妇接生遇着个奇症……”他娓娓道来的每个字都像银针扎在斗篷人身上。
当说到产妇突然七窍流血却诞下健康男婴时,斗篷人脱口而出:“定是用了虎狼之药!”
“错!”顾长哥猛地翻开笔记某页,“那是胎毒遇寒化热,我不过用了三钱灶心土……”话没说完,人群突然爆发出震天喝彩。
原来不知何时,赵富家女搀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挤到前排,那孩子胸口的朱砂痣与笔记记载分毫不差。
斗篷人的烟杆“当啷”落地,蒙面布被冷汗浸透大半。
顾长哥却话锋一转:“前辈方才说到‘阴阳离绝’之症?晚辈倒想请教……”他故意拖长的尾音里,斗篷人已经慌慌张张去捡滚落的铜铃铛,黑色斗篷下竟露出半截印着某私立医院标志的衬衫下摆。
“够了!”钱老板突然拍掌大笑,翡翠扳指在阳光下碧光流转,“顾医生,我家药厂新到的野山参,明天就给你诊所送两箱!”赵富家女趁机扑进顾长哥怀里,杏色旗袍上的苏绣芍药蹭得他白大褂一片嫣红。
人群散去时,周村长助理却攥着个牛皮纸信封匆匆赶来。
顾长哥正给最后几个村民把脉,余光瞥见信封上鲜红的“特急”印章,耳边飘来句压低的提醒:“省里来的视察组明天就到,说是要搞什么‘传统医学示范基地’……”
---周村长助理的手指在牛皮纸信封上捏出几道深痕,日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斑驳地落在他额角的汗珠上。
顾长哥刚给张大娘号完脉,沾着艾草香的指尖还按在脉枕上,就听见对方压着嗓子说:\"省里要在咱这儿搞传统医学示范基地,点名要你当总负责人。\"
树杈上偷听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碾盘边晒药材的竹匾轻轻摇晃。
顾长哥掀起白大褂擦掉银针包上的浮灰,突然听见赵富家女在药柜后头\"哎呀\"打翻了蜜罐,空气里顿时漫开槐花蜜的甜香。
\"资金缺口二十万,还得扩建诊疗室。\"周村长助理的喉结上下滚动,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规划图,\"但要是成了,十里八乡的百姓......\"
\"接。\"
顾长哥的声音惊飞了停在碾盘上的蜻蜓。
他弯腰捡起被风吹落的规划图,指腹抚过标注着中药材种植区的位置,后山那片开着紫云英的野坡忽然在眼前晃了晃。
周村长助理的钢笔\"啪嗒\"掉在地上,墨汁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惊叹号。
当天夜里,诊所的煤油灯亮到子时。
顾长哥伏在问诊台上写方案,赵富家女悄悄把盛着酒酿圆子的青花碗推到他手边。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新烫的卷发上,像给乌木药柜镀了层银边。
半月后的清晨,钱老板的货车队碾着露水开进村口。
二十箱贴着红封的野山参还没卸完,省中医药大学的志愿者旗帜已经插在了晒谷场。
顾长哥站在脚手架林立的工地上,看着戴安全帽的周村长助理小跑过来:\"市里拨的三十万专项资金批下来了!\"
深秋的第一场霜降时,青瓦白墙的中医馆已然立起飞檐。
药房里三百个紫铜药斗泛着幽光,诊疗室的艾灸烟顺着雕花气窗飘向晒着草药的露台。
来看腰腿疼的王大爷摸着红木候诊椅直咂嘴:\"这气派,比县医院还强哩!\"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晒谷场上的红灯笼压弯了老槐树的枝桠。
顾长哥站在扎着红绸带的颁奖台上,胸口的大红花被赵富家女偷偷别歪了半寸。
台下乌泱泱的人群里,钱老板的翡翠扳指映着舞台灯光,活像只碧莹莹的萤火虫。
\"下面请顾医生讲两句!\"周村长助理捧着镀金奖牌的手直发抖。
顾长哥刚要开口,忽然瞥见人群边缘晃动着几片褪色的粗布衣角。
抱着婴儿的妇人牵着三个半大孩子,最小的那个正踮脚去够树上掉落的彩带。
妇人抬头望过来的瞬间,他看见对方眼尾有颗和赵富家女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只是被岁月磨成了暗红色。
欢呼声海啸般涌来时,顾长哥的手无意识按在西装内袋上。
那里藏着他今早在诊所门槛缝里捡到的纸条,泛黄的毛边纸上用朱砂写着:\"顾大夫救命——\"落款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八卦图案。
舞台追光灯突然暗了一瞬,再亮起时,妇人站过的位置只剩几片打着旋儿的枯叶。
顾长哥望向远处笼罩在暮色里的连绵山峦,突然想起三年前暴雨冲垮的后山小路,那里似乎通向某个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