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哥攥紧手机后退半步,老槐树下的阴影却已空无一人。
井水中的刺青面孔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檐角铜铃在夜风中发出碎玉般的清响。
“顾大夫!”晒谷场方向传来宋青瓷带着醉意的呼唤,红绸灯笼的光晕里,她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走来,“祠堂的腊肉都切第三盘了,你倒在这儿玩井水……”
话音戛然而止。
顾长哥转身时,正看见宋青瓷盯着他湿漉漉的围巾发怔,月光落在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上,将那些暗红纹路映得如同干涸的血迹。
“这是……”她突然伸手抚过丝帛上发光的七叶莲图案,指尖沾着的萤粉竟与井壁青苔发生反应,蒸腾起淡淡药香,“去年你给阿婆治蛇毒用的草药?”
顾长哥瞳孔微缩。
二十八个陶瓮突然齐声嗡鸣,瓮口残留的糯米粒簌簌滚落,在青石板上拼出个残缺的“蛊”字。
翌日清晨的村委会议室,樟木长桌上铺满泛黄的非遗申报材料。
顾长哥将连夜扫描的《本草苗疆图》投影在幕布上,七叶莲的荧光纹路与后山野花标本在晨光中重叠。
“把绣娘们的苗药香囊做成旅游伴手礼,刺绣图案用增强现实(AR)技术还原古方炮制过程。”他屈指敲了敲玻璃罐里浸泡的七叶莲,“游客扫码就能看到驱蛊药方的动画演示。”
正在搓麻绳的张老伯手一抖,细麻险些缠住祖传的牛骨梭子:“这不就成了耍把戏?咱们苗银锻造可是要沐浴焚香……”
“您看这个。”顾长哥点开省台非遗专题片,暂停在林主任胸前的青花徽章,“昨晚我发现井底釉色与徽章折射光谱相同,这说明……”他忽然抓起孙销售商带来的青瓷杯,将雄黄酒泼向阳光里的浮尘。
酒雾中顿时显现出细密的苗文符咒,与陶瓮符纸的孔洞纹路完美契合。
“旅游路线可以设置符咒解密游戏,游客集齐二十八陶瓮的密码就能兑换定制银饰。”顾长哥转向满脸惊愕的吴专家,“您说这是失传的‘锁蛊纹’?”
吴专家山羊胡上的露水未干,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骇人:“这些符咒记载着古代防止巫蛊污染银矿的秘法!”他颤抖着掏出昨夜在老槐树下捡到的骨哨,“只要用苗银复刻这套预警装置……”
“顾大夫!”刘女游客突然举着手机冲进来,“我在竹林直播野花,观众都说要来看萤火虫药圃!”她展示的弹幕里刷满“想体验配驱蛊香囊”的留言。
正午的日头爬上晾丝架时,二十八个陶瓮已重新摆成星宿阵。
顾长哥指导绣娘们将七叶莲汁液掺进蜡染染料,靛青布匹在阳光下渐次浮现出荧光经络图。
“这样每幅蜡染都是穴位图?”宋青瓷捧着刚染好的头巾,银饰叮当撞在他端药碗的手肘上。
当归药香里,她突然踮脚凑近他沾着靛蓝颜料的耳垂:“你昨夜拍的水纹图……”
晒谷场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张家族长正颤巍巍扶起翻倒的酸坛子,坛口糯米封泥裂开细缝,渗出带着朱砂味的陈酿香气。
“后生仔。”老人用烟杆敲了敲顾长哥带来的增强现实(AR)设备,“你搞这些新鲜玩意我不管。”他浑浊的眼睛突然精光四射,枯指戳向正在调试骨哨的吴专家,“但若动了龙脉瓮阵的根基……”
话音未落,骨哨突然发出凄厉长鸣。
众人惊恐地看到所有陶瓮自行转向后山,瓮口符纸在无风状态下剧烈震颤,仿佛在回应竹林深处某种古老的召唤。
宋青瓷突然握住顾长哥的手,将他掌心的雄黄酒抹在自己银项圈上。
“当年阿妈教我打银器,说苗银沾了真心人的汗才能辟邪。”她拽着他奔向晒谷场西侧,那里二十八个装满新酿的陶瓮正在阴凉处静候开光。
夕阳将两人身影拉长在青石板路上时,省文旅局的批复函正沿着盘山公路飞驰而来。
顾长哥望着宋青瓷发间晃动的银蝶,没注意她悄悄将沾着雄黄酒的指尖,按在了他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
晒谷场东头的老碾盘突然发出碾米声,空转的石轮在暮色里溅起带着药香的星火。
晒谷场上的欢呼声惊飞了竹梢的夜鹭,二十八个陶瓮同时喷涌出掺着七叶莲汁的米酒。
宋青瓷手腕上的银镯撞在瓮口,将流转的月光搅碎成满地跳动的星子。
“成了!”孙销售商捧着刚打印的订单冲进人群,微信提示音在苗绣香囊堆里此起彼伏,“省博物馆要订三百套增强现实(AR)药囊!”
张老伯的牛骨梭子“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老人颤巍巍举起智能手机,屏幕里穿着盛装的虚拟苗女正将银针扎进发光穴位图:“祖宗的手艺……真能在年轻人手里活过来?”
“您看这个。”顾长哥转动苗银项圈,内置芯片将锁蛊纹投影在酸坛封泥上。
原本顽固的朱砂纹路突然流动起来,与非遗申报材料里的古苗文遥相呼应。
“后生仔。”张家族长突然按住顾长哥肩膀,烟锅里的火星溅在他浸透雄黄酒的衣襟上。
老人从贴身布袋掏出半块雕着并蒂莲的银锁,当着全寨人的面咔嗒扣在宋青瓷项圈暗扣处:“当年青瓷她阿妈临终前……”
欢呼声吞没了后半句话。
刘女游客的直播镜头里,满屏的“囍”字弹幕淹没了荧光经络图。
吴专家捧着复刻的骨哨装置手舞足蹈,险些撞翻正在调试增强现实(AR)眼镜的周传承人。
庆功宴的篝火燃到后半夜,顾长哥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还留着朱砂指印。
他望着晒谷场东头仍在空转的老碾盘,突然发现石轮缝隙里卡着半片泛黄的工分簿。
“顾大夫也发现了?”守夜的周传承人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当年公社养老院的碾米机,如今只剩这老物件会动了。”他醉眼朦胧地踢了踢脚下竹筐,几颗干瘪的野山核桃从养老院账本残页里滚出来。
宋青瓷带着酒香的呼吸突然拂过耳际:“阿爸说要给你看寨子最珍贵的银器。”她拽着他穿过狂欢的人群,银饰叮当声掩住了晒谷场西侧传来的细碎呜咽。
月光照亮祠堂阁楼时,顾长哥的指尖触到了冰凉的青铜匣。
匣盖开启的刹那,二十八个微缩陶瓮在北斗阵型中缓缓转动,每个瓮口都刻着不同字体的“寿”字。
“这是明清时期寨老们用的养老瓮。”宋青瓷的银蝶发簪擦过他下巴,“每逢重阳就往瓮里存一捧新米,等谁家老人……”
祠堂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两人冲下楼时,只见张老伯的四轮助行器翻倒在晾丝架旁,装雄黄酒的竹筒滚出去老远。
老人却顾不上捡,正哆嗦着往怀里藏撕碎的止痛膏包装。
“人老了就像这脱丝的苗绣。”老人抢在顾长哥开口前挺直佝偻的背,月光照亮他藏在苗衣下的护腰带,“针脚再密也补不回当年的韧劲。”
后山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晒谷场的欢笑仍在继续。
顾长哥弯腰扶起助行器时,瞥见老碾盘下的青苔正悄悄漫过工分簿上的“五保户”字样。
夜风穿过晾晒的蜡染布,将七叶莲药香吹向祠堂飞檐下沉默的养老瓮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