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满目的定襄城郊,天色昏暗得格外早。
我猫着腰从沙坡里的灌木丛中溜出来,趁着营地换岗值守的空当,闪身躲进了一顶大帐。
为了不引人耳目,我特意灭了屏风前的油灯,帐内立时暗了,伸手不见五指。
兰予从头到尾就没同意过我去定襄给大将军接风洗尘,在她的认知里,除了长安,哪儿都不安定,更何况是定襄这样兵荒马乱的边疆之地,而且我的身份也不允许我到处瞎窜。
按血缘论,大将军是我的亲舅舅,幼时常见面,虽然改头换面刘麟这个身份之后再未相处,却不免担心被看出端倪。
可是这次霍去病和卫青俘虏了很多西域士卒,必定有线索可寻,为了银奴,我必须去。
因此我定神思量半晌,自己偷偷收拾行装,麻溜的就走了。
结果,这一走就是三天。
整整三天,我在马车上时醒时睡,一下马车就搜肠刮肚的吐上好一阵,眼瞅着好不容易进定襄城后,能去大将军那儿吃炙肉——呵!好家伙!大军全去五里外的城郊驻扎了,根本没进城来!我立时愤恼得差点没把城墙给砸穿……
“大将军的外甥真是锐不可当的神勇啊!”
帐外一处篝火围坐,人声鼎沸,“是啊!他竟然一个人率领八百铁骑,追击百里,真是如那出柙的猛虎啊!”
“这回不仅斩杀了若侯产,还把罗姑比给俘虏了,我李某此次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少年英雄了!”
我藏身的大帐离这说话声尚有几丈距离,虽听不仔细,但从前常溜到陛下的屏风后面,偷看那些肱骨臣工宴饕酒醉的样子取乐,所以认得这副大嗓门是名将李广。
“去病倒是有几分实力,但年轻人心性未定,还是远不如你们这些久经沙场的叔伯来的沉稳。”
“大将军谦虚了!”
“哎?怎么不叫霍骠姚来喝酒?这里烤好的羊腿子正是味道鲜美呢!”
“他说累了,先沐濯过再来。”
“啧啧,你这外甥跟我们这些粗人没得比,是个讲究的。”
我大着胆子抽出袖刀,在帐子上割开个小口,然后眯起一只眼睛往外瞧。
只见外头四处是篝火堆,一大群男子卸甲袒胸,围坐在篝火旁炙肉饮酒,好不痛快。
我快速搜索着俘虏营的驻扎点,戒备森严的地方肯定就是此次征伐的俘虏大本营,可没等我再往仔细里瞧,帐外突然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立马踮脚闪身,躲在了屏风后面。
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我轻舒一口气。
“——你好大的胆子。”
突如其来的一声戏谑,竟让刚回到胸腔里的心脏,瞬间就像逆风的风筝似的,陡然被卷到了半空。
怎么会有人在帐子里?!我方才进来这么久,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此刻我脑子里简直有一万匹马在奔腾,像火上翻腾的热水一样,完全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后路。
“锵!唰!”银枪擦着我的耳廓,犹如云间游龙横在我的颔下,枪尖则牢牢的嵌进了我身后的屏风,噗呲一声就将屏风的竹骨撕开一个可怖的裂隙。
周身的血液一瞬间仿佛凝固住了一样,我看着这炳在黑夜里都熠熠生光的银枪,腿软的一步都挪不动。
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枪尖戳破的大概就是我的喉咙了吧?
黑影慢慢逼近,透风的帐顶直泻下柔和的月光,他恰巧站在那抹月光中,裸露的肩背线条如连绵山峦,双臂健硕浑然,衬托出他凹凸有致的肩胛骨,简直比那锦衣华服的天降神兵还要魁梧威严,将我整个笼罩在他的身躯大幕下。
我心里默默丈量着自己的两条细胳膊,经不住撇下嘴角——算了,这人我打不过。
“霍骠姚,卑职来添热汤!”
霍骠姚?!眼前这个这个这个没穿衣服的汉子是那个那个名躁西陲的霍去病?
我艰难的吞咽口水,不知霍去病如何应答外头的请示。
“不必了,我已沐毕。”他察觉出了我的怪异,顿了一晌,命人离开。
“为何鬼祟夜探我大瀚军营?”他冷冷的问,我却有点失神,目不转睛的望着他那双明如夜星的皓目,回忆起他当年的样子。
那年是我的十岁生辰,陛下在上林苑大摆宴席,他跟着卫大将军来到御前,送了我一副小弩剑。
我见过许多好东西,哪会把一个十三岁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亲手做的玩物当回事呢,只当他是知道我年纪最大,的射却在公主皇子中排倒数,所以故意来笑话我,我便命人将写有“舞”字的长简,偷偷与他抽中的简对调,想看他当众出丑。
谁知他起身出了大殿,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支去尽了枝叶的柳条,施然向我行礼,抬头看我的眼神里,是三分厌烦,七分不屑。
我不太明白那柳条的用处,他也没等我反应,手里的柳枝就仿佛浇了铁水的长剑,大剌剌的从身侧斜出,不偏不倚,恰好穿过我案上的双耳玉杯,直接将其腾空带起,紧接着就势从左侧手臂滚落到右侧,最后稳稳的落在手中。
那是我头一次没有因为把戏落空而气急败坏,目瞪口呆的盯着那殿中翻飞的少年,心随着那玉杯的滚动而跌宕回旋。
“名字。”一声雄浑的低促,将我从那些碎片记忆中拉扯回来,我骤然发现他竟和当年的那个看我的眼神一样,毫无二致,突然忍不住笑了。
“霍骠姚好洞察~多年不见,骠姚可还记得在下?”我本就擅长涎皮赖脸,极力露出轻佻的样子,反正硬碰硬,也逃不掉了,索性套个近乎,兴许还有可乘之机。
然而,我估计失误,他丝毫不好奇我为何认识他,三分厌弃变成了十分。
“名,字。”他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气息吐到我的脸上,透着股淡淡的血腥味。
“河间靖王刘麟正是本王,霍骠姚可看清了。”我一字字交代的玲珑清脆,掷地有声,然而架着我脖颈的剑却丝毫没有收回的迹象,“空口无凭,你以为我会信?”他蹙眉倒竖,挽着偏髻的发尾犹在滴水,犹有一丝诡谲的野性。
“本王有陛下手信,骠姚若不信,可把小王我压去大将军处查个究竟。但你若是此刻一不留神伤了我,恐怕大将军也保不了你。”
他是婢生子,我小时候就听一些爱说闲话的宫人说过,他母亲生下他就立马嫁人了,所以一直在舅父,也就是大将军身边教养,说是舅父,其实跟父亲没两样,这么论起来,我跟霍去病还是表亲。
场面像凝固住了似的,愣是半晌也无一声回应,我看着他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像是真犹豫了,禁不住想笑。
“手书在哪?”他朝我身上打量,我退后一步故意抖袖子,“就在这儿——”
“可恶!还想逃?!!”
耳边刮过的风里,夹杂着霍去病气急败坏的大喊,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若不是我撒了把万花丛中一点红,暂时迷花了他的眼,他大概掏手就能把我擒住。
被打乱计划的我慌不择路,眼见一匹帅气的高头大马在营头拴着,立即飞身上去砍掉缰绳就喊驾,谁知这臭马完全不听指挥,掉头就往营里头冲,一路火光带闪电,连续踢翻两个篝火堆,掀掉了三个炙肉锅,最后长啸一声停在了霍去病面前——那画面,真是太美,我都没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