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林苑回来之后,雪飘飘扬扬一连下了好几日,似乎无穷尽一样。这些天朝堂休政,家家都在祭祀先祖,走街串巷,我没有什么亲人可以走动,自然也不用这么多人陪着我过年,所以命仆役都回家,等正月过完了再回府做事。
“殿下,底下人都家去了,依殿下的吩咐,赏了些银钱和年货作为一年到头辛苦的犒劳。”兰予进来回话,我望着冷冷清清的府邸,抚摸腰间的兽囊默不作声,她见此叹气,“正月祭祀多,殿下是不是想故人了?”
我清清嗓子,避而不谈,“这几天烟波阁的账都交给皎娘代劳,若宫里来人,你也不必回我,直接拒了。”
兰予犹豫了半刻,我见她没走,转头问,“怎么?”
“宫里其实早就下旨来请殿下了,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殿下说,所以——”
“请我……呵……‘他’请我去添堵吗?”我捏着兽囊,指节泛白,“‘他’说过,上元夜后,再无父女。怎么现在又想起我来了?他怎么不去找平阳侯夫人?那才是从不忤逆他的好女儿!”
我止不住的战栗,脑海中翻滚的全是陛下当初指着我说的一字一句,时至今日,历历在目。
“殿下别动气,岁末都是好日子,别说这些话坏了新年运。”兰予拦我的话头,我却似炮仗一样,一点就着,“没什么运不运的,若没有银奴,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兰予听到这话瞬间变了脸色,“越说越不像了,我去给殿下设祭桌,殿下沐濯了赶紧来。”
听到设祭,满腹忿恨一下子被放空,酸涩慢慢的在胸腔内积攒,差点从眼睛里漫出来。我囫囵收拾好自己,祭案已有兰予打点,除了赵梨姐姐的骨灰翁,还有一方粟玉姐姐的无名牌位。
我一一抚摸过她们的“安身所”,低头取下腰间的兽囊,与她们并排放在一起,而后撩起裙袍,缓缓跪下。
一拜,二拜,三拜。
银奴,赵梨,粟玉。
你们若在天有灵,会原谅我么?
我好想你们……
我闭着眼,还是有泪从眼里夺眶而出,根本不受控制。
“殿下节哀。”兰予红着眼欲扶我,我甩开手,不想让她瞧见我的狼狈,“我出去散散步,都别跟着。”
踏出府门,仿佛从地狱踏进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街上全是拖家带口出来放爆竹的百姓,小孩子遍地乱跑,不远处的一个垂髫小儿突然朝我一笑,“阿翁,你看这个人好生奇怪,竟穿的白裳!”
“别乱说话,跟阿翁走!”青年男子同样瞟见了我的穿着,有如避瘟神一般拉走小孩儿。我意识到出门前未换衣裳,浑身缟素与周围穿红着绿的人群简直格格不入,只得低头紧了紧外袍,遮住底里。
往常朱雀街是要闭市的,只有年关时例外,街边有杂耍,百戏,有卖爆竹的,卖花灯的,喧闹的夜市烛火几乎能将昏暗的夜照的透亮。
“给本……给我一斗酒。”我站在酒肆门前,被好几个人推推搡搡,差点扑倒在店门口,店伙计十分利索的用酒袋装了一斗,伸手朝我要钱,我陡然想起,我连衣服都没换,怎么可能带了钱……
“我,我好像忘带金饼了。”我嗫嚅着,人生第一次遇到如此窘迫的局面,还是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
伙计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那客请不送。”
“我付了。”一只手从我肩上探出来,不疾不徐的撂了几个金饼子在案上,顺手把酒袋接了。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霍去病。
“这儿人太多,先跟我走。”他一手提酒袋,一手握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在人堆里艰难行走。
我走在后头,忍不住望向他。他今日穿的深沉,朱红色的上衣,玄色下裳,破天荒的没有佩剑,只别了一把弯刀匕首在腰间,腰身伟岸了几分,想来他这样勤于练武的人,天再冷也是养不起膘来的。
呼~
总算远离了正街的人流,我长舒一口气,他转身松了我的手腕,我隐隐觉得腕上发热,活动了一下。
“冠军侯怎么不在卫府过节,反倒跑这里来了?”
他眼神黯淡,“府里人多太热闹,我出来透透气。”
他不过是大将军的外甥,从小寄人篱下,阖家团圆时,哪里有他的一席之地?
“巧了,我府里人少太冷清,也是出来透气的。”我说完,他心照不宣的与我对视而笑,我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酒袋,“今日出来的着急,没带钱袋子,先谢冠军侯替我付账,明日我会让赤生把钱给你送上府。”
我才说完,手却扑了个空,原来霍去病后撤一步,避开了我,“殿下有疾,不可饮酒,这袋酒是我给自己买的。”
“我的病早就好了!而且兰予天天管着我,已经半个月没饮了!真的!”我说的是实情,生怕霍去病不信,好言软语的游说,“张医令说过,适当饮一点是没关系的,我也不要这一整袋,你就分我一些,可以么?”
我扒拉着他的胳膊,头顶才及他胸前,和他硬抢我绝对是敌不过的,所以我很识时务,拿出了我摇尾乞怜的演技。
“……不行。”无情的拒绝打碎了我的念想,我看见他似乎在笑,忍不住朝他撒气,“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
“殿下若饮酒引发旧病,我正好能以殿下身体不适为由,留殿下在长安养病。殿下不想去西北了?”他说完将酒袋送到我手边,可这话简直就是捏住了我的七寸,我瞬间一点想法都没有了。
“其实,我并非是有意阻挠殿下去西北,只是我不得不弄清楚原因,西征不容出任何差错,即便是殿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霍去病说的很坦诚,我蓦然语塞。
确实,从一开始,花叙就让我不必对霍去病隐瞒我的意图,一来是要利用他的职务之便,二来,谁也不想打仗的时候被分心。
我沉吟片刻,艰难的开口,“霍去病,我要去找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