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现在仍未得知火锅超人的名字。
不过相处了这么久,不妨碍我们知道她是个说得好听就是率真说的不好听就是缺心眼儿的,难得还不因此惹人厌烦的人。
她哭得太忘我和投入,连带着我们的份一起哭完了。王黎抿着唇看着她,徐晶晶哭了一会儿也就没意思地停住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呆呆地看她哭,眼泪鼻涕淌了一脸,哭得脸都变形了,还是能看出她是个漂亮的、爽利的姑娘。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生命其实没什么意义,你要给它安个意义那是在扯淡。全人类全世界你只是小小的一份子,上溯历史下追未来你还是只是小小的一份子,短暂的区区百年人生在地球的年龄面前更加只是小小的一份子。
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是时间让生命变得有意义。
我不明白这村落里死去的女人们有什么值得哭泣的。有时候生命的绝望是如此庞大,只有死亡才能洗刷那样的羞辱。有时候倘若立时死了,倒也好过活着慢慢地磨。我知道她和晶晶都在为生命的消逝而哭泣,可生命又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生命到处都有,挖一块泥巴、舀一瓢水,里面的细菌啊微生物啊难道不是生命?
它们和人有什么区别呢?却没有人为它们而哭。
多数情况下,别人对你的所有情绪,都只是因这样做符合他们的利益。她们的哭泣本质上并不是由于爱和怜悯,而是出于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一种“身受同感”的鉴戒,或者让我把话说得更为圆滑一点——人们所展示的爱和怜悯,人们微笑、流泪,正是出于物伤其类、身受同感。
当你是人群中的一员,人们会关爱和照拂你。可一旦人们觉得你是个异类,你会惊异地发现,八岁的稚童也是如此残忍。
火锅超人终于停下来。她抬起右手从倒肘抹到手背,又用手掌边擦拭眼睛,闷闷地说:“我叫仰令。仰视的仰,不是杨树的杨。”
徐晶晶半抱着闻花出来关上门才松开她的眼睛,然后很勉强地冲仰令笑了一下。
大家都无话可说,气氛里有种剑拔弩张的僵持。闻花绞着两只手低着头不说话,王黎看闻花,仰令看徐晶晶,徐晶晶看我。我与徐晶晶对视,因为凶手身份还待揭露,一时间拿不准自己该做什么反应,但看她的表情,又莫名有些怜惜。
真安静啊,四个人的心跳又急促而有力,像一曲我曾听过的战鼓。
这村落如同一座死城。但空气里却没有多少血腥味儿。死状最惨猎的就是这一户人家,其他的都是一刀毙命,最大程度减小伤口。我们五个人在门外伫立,黄土路上处处都是人的痕迹,但在她们耳中,此处此时既没有人声,也没有鸟叫和虫鸣。
王黎的嗓子眼儿里像是有一个连的人在跳踢踏舞:“我就说了这地方不对……”
“等等。”徐晶晶说,脸色有一种异样的苍白和坚硬,“我们从进了这个村子起,就只见到三个活人。”
这句话所隐含的信息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是被她们杀掉的吗?!她们不会给我们吃了什么□□吧!”仰令叫起来,“现在吐出来还有没有救!”
王黎睨了她一眼:“别咋咋乎乎乱猜。说不定是我们五个去吃饭了那三个人才幸免于难呢,稍微有点意思的悬疑电影都会把凶手设置成我们五个中的一个,敢让她们三做幕后黑手的不是烂片就是超级烧脑。”
“……这里太危险了。我们最好马上走。”徐晶晶说。
我慢吞吞地开口了:“到现在为止我们看到的,不论是死是活都是女人。你们有没有想过,男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呃,在种地?我开玩笑的。”仰令说,“对啊,男人都在那儿?”
我就微笑起来,又说:“进去看看好了。也没准儿女人都是男人杀的呢。”
徐晶晶走在最前面,她先进了房间,隔了一会儿,抱了几床被单出来,盖在尸体上,不算新的碎花和红牡丹被单比血还要鲜艳。闻花跟我们进了门,一见这几具被盖住的尸体就又哭了,情绪很糟。这时候也没人有心情安慰她,众人默默无声。
这无声里有种伟大的力量。
伟大,却易碎和微小。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神,一边听徐晶晶说:“我进去拿床单,看见这家人里的男人都在睡觉,怎么叫也叫不醒。”
王黎说:“还活着?”
“嗯。可能是吃了什么药。”
仰令忽然说:“你们有没有闻到臭味?这附近还有那种老式的粪池吗?”
“我老早就闻到了,不过你们都没说,我以为这是正常的。”王黎说,“乡下不就是到处都臭烘烘的?”
“你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乡下!”仰令翻白眼,“老早就不是了好吗?最多只是猪圈和旱厕臭,然后粪池附近特别臭。像这种给人住的院子里面是没有味道的,有也不会这么浓,简直跟粪池修在院子里一个味儿。”
我说:“那边儿有个地窖门开着,就是那里面臭。”
“他们真把粪池修在院子里啊。”王黎说。
“怎么可能,又不是脑残,地窖是放收上来的粮食的!”仰令大步过去,趴在上面往里一看,一个哆嗦,差点掉下去。她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悲伤,然后咽喉上下滑动了一下,发出“恶”的一声,不过坚强地忍住了,别过了头。
扭头她就吐了。
徐晶晶赶紧问她:“里面是什么?你别吐了,说话啊。”
仰令有气无力地让开了位置。
徐晶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着牙探头去看。
我打起了精神。
有一刹那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但只有这一刹那,很快,她的心脏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绷紧了嘴唇,却仍旧止不住唇角的抖动。短短几秒内热血涌上她的大脑,她的脸部因为充血而通红,她紧锁着眉头,以一种上气接不了下气的频率喘气。她眼中浸透了泪光,眼神却冷漠得惊人,像什么经过十几年灭绝人性的训练的杀手。
我毫不怀疑她在这一刻成为了杀手。
我比她更清楚她是个什么人。这个计划狂的行事永远有着最明确的动机,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为了崇高的事业可以让自己变的肮脏,为了达到目的她能作出任何对于自己的折磨和情绪上的隐忍。若是世界以甜蜜对她,她就回以天真;若世界以刀尖向她,她就回以世故。
可对于某些人来说,世故就是残忍。
徐晶晶一言不发地从地窖口站起来,猛地转过身,冲进屋子里。我紧随其后,看见她正握着一把菜刀气势汹汹地冲向距离最近的一间卧室。
“晶晶!”我叫住了她。
晶晶,不要因为愤怒去杀人。一旦你杀了人,记住了那种宣泄后的酣畅,那么从此往后,像是吸食了强效的毒.品,你就再也戒不掉它。因为除了死亡以外,财富权利性.爱所制造的幸福感都会对你失效,从此以后,这一刻会深刻地铭刻在你的灵魂里,你会只能感受到杀戮带来的快.感。
这东西比毒.品更甚。晶晶。你必须不停加大剂量,因为你的神经永远会迅速接受,不断渴求。从此以后你再没有爱和恨可言,你的生活浸泡在死亡里,你要用死亡去填补你所缺少的人生。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晶晶。我不是说你这么做不对。”我说,我的声音比我预料的更温柔,“但如果你想杀人,应该洗个澡化个妆打扮好自己。如果你有信仰,最好在杀人前向你的主祷告——不必担心,他会原谅你的,你要祈求未来你会原谅自己。”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泪流满面地回过头来。
跟着我来的仰令、王黎、闻花立在我身后。
我说:“我们把这里都烧掉。”
我带着她们走进每一户人家,指挥她们把男人都拖出来,集中在一个地点。每到一户人家我都先带她们参观地窖或者暗室,看得多了,众人就好似麻木了,只是闷头干活。没有一个人问我为什么这么清楚这一切,也没人问那些死掉的女人是谁杀的。答案已经很明确,我们都知道。
只是不必去说。
那三个女人抱来了一捆又一捆柴火和容易点着的干草。把沉睡中的男人拖出来时那些女人的残魂随着我们飘了过来,汇聚在一起,天阴沉下来,好像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水。
我点燃了火焰。
平地上狂风骤起。那一个个女人的残破的灵魂尖啸着围绕火堆盘旋,婴儿的哭声渐渐低下去,笑声越来越大,生出不死不休的凄厉;火焰越升越高,形状像一个女人的笑脸,牢牢缠住火堆里的男人;而我们站得极近,却只感受到微风拂面。
他们醒了,陷入惊恐和绝望里。
这会是场盛宴。
闻花忽然说:“我们不该这么做的……应该先报警,至少孩子是无辜的。”
我没有去看她,也懒得扯报警有个卵用这么多人不会全部判死刑,但说:“这件事没有应该不应该,只有我可以不可以。”
而我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