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不少活了近万年的老怪物,你和他们完全不同,年纪轻轻的,但是你在我心里的‘最奇怪修士榜’上还是可以荣登榜首。”水杏死鱼眼吐槽,“你看着这些少女的被子在想什么猥琐的事情?还非要往里面钻!洗过的被子上还会有什么美好的体味吗——好好好手拿开你牛逼听你的!现在我们都站到这些……被子中间的空隙了,可以听我说话了吗?”
“我在听。”我说。
阳台上有风,吹得楼下的树尖猎猎作响。这九月的天气不知为何静谧得像是母亲的摇篮曲,下一秒就能让人安眠。我觉得困意渐渐让我的心神蜷缩,头脑昏昏沉沉,水杏的念叨被浸泡得模糊膨胀,再传进我的脑海里时,已经变成了不知名的小夜曲,全是惬意的磁性低吟。
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胡乱地一点头,假装自己听了她在说什么,并且同意她的全部提议。
“那我们走吧。”水杏终于满意地说。
走?走哪儿去?为什么走?我回过神来,看着水杏亮晶晶的大眼睛,诧异了一下我错过了些什么话,然后爽快地答应:“好。”
走吧走吧,哪儿我都可以跟着你去呀。
我们先后回了房间,李衿还睡在床上,正在接电话。齐颖峰在那头温声细语地哄她,可惜嘴笨舌拙,说来说去都是老意思换新皮,而且换的新皮也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就是反复说哪里有什么好地方想要带她去玩,哪里有好吃的下次他们一起去吃,看见什么首饰觉得很好看也适合她所以买下来了下次送来。
李衿没说话,也没什么明显的高兴表情,但是我们都知道她的心情很愉快。
水杏还在门口等我,看李衿听得专心,我也没有打扰她,悄悄拿了东西就出去了。
“你拿的什么?”水杏问,“路上吃的零食?给我也吃点儿。”
“钱和身份证。”我说,“你还吃人民币?你不是吃草吗。”
“带钱和身份证干什么?你不会以为飞机能飞到她家吧!而且你才吃草,我不是兔子!我是杂食的!”水杏没好气地嚷嚷。
我们一路斗着嘴走出学校,水杏拉着我的手躲到监控死角,然后隐去身形,带我飞上天空,飞出城市,又飞过山岭与河水。在她的带领下我们飞得那么快,景物本该都变成黑白线条,然而极佳的视力又让我看一切都明明白白,甚至能看见自己穿过光线后投下的影子被落在身后。
以前飞得这么快的时候,都是我在被追杀;而没有被追杀的时候,我不是慢慢飞过天空,就是迅速瞬移过去,所以我竟然没有细心观察过这样的景象。
它不能被称作常规的美景,但依然有着微缩后特有的精致,和精致被粗暴染开的痛快。我们不经意间追过了风,与它擦肩而过,所以路过的一瞬间,云是静止的——像是水面的浮沫停留在油画纸上,像是火山的热浪定格在喷涌的刹那,所有的精气都藏在肌肉深处,所有的风暴都还在海底沉吟,张力的极致——
像是云里蕴生着雷电,在一切还未发生的前一刻的征兆,力量一触即发前的宁静。
我们在往东方飞。
这我还分得清,时间是下午,太阳正往西,我们一直背对着太阳,所以目的地在东方。但我已经分不清我们飞到了哪里,只是看得出来还没有飞出国界,下方的地面上正是座起伏不大的小山,虽无神峻之姿,却有秀美之态。
水杏带着我缓缓降落在山上。
山上竟然还有一座道观,和这座山一样小小的,白墙青瓦,古旧而无尘埃,坐落在树丛和灌木之间,周围遍生植物,野花盛开,狗尾巴草疯长,堵得这道观的前后左右都没有路。
地面已经有人在等我们。
是个道士。居然是正统的道士,一身白色道袍,白色头冠,即使他没有手持拂尘,还有一张天真得过分的脸,但他中正平和的眼神说明了他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虽然他看上去也不算简单。
他微微颔首,于是水杏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一礼,然后把我扔在原地,干脆利落地消失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着这个道士不说话。虽然清楚他不会下一秒就抽出一把剑指着我说“速来受死”,但这身两个世界通用的道袍,他长辈般宽容又冷酷的神情,还是让我想起了……嗯,不是我,是原身的师父。
要说有什么感情,那是骗人的。
一共就见过两面的师父能有什么感情?而且他还什么都没教过我,他教的是原身。
我说过,我是在原身筑基的时候穿越过去的,但我肯定没说过我穿过去的时候正赶上筑基成功。那种感觉很是神异,说得浅一点,我觉得唯有武侠小说里“打通任督二脉”的形容能描绘一二那种奇异的畅快.感;说得深一点,那就是种里里外外都为之一振、脱胎换骨般的轻松,一个修士最先有可能接触到天道的机会。
那是我初次发自内心地——毫无缘由,但我就是明白那是什么——理解了“修行”的含义。
而天道的感觉,我形容不出来,或者是冰冷的审视,或者是密切的关注,或者是毫无情绪的引导,但绝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在洞府里筑基成功,呆怔半晌,稀里糊涂地出门,门外是无数修士踩着飞剑掠过的场景。我直接傻在原地,脑子里本该是很清醒的,却被这一幕搅成了浆糊。
然后“师父”传音要我过去,我浑浑噩噩去了,他交给我一个小小的乾坤袋,一把飞剑,给我脑海中打入御剑的法诀,这时候脑子里忽然多了一团意识又把我吓了一跳,随后他就要我跪下听训。
没有这么被喝令过“跪下”的人不知道那种感受。
绝大多数的现代人一辈子恐怕就跪过诸天神佛和死人牌位,除此之外可能跪父母还算是跪得心甘情愿,你们不知道突然被命令向一个陌生人跪下来的心情。
糟透了。愤怒、屈辱,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但是我毕竟不是傻瓜,我知道我要跪的人是“我”的师父,而且这位师父还相当重视“我”,这是能从他长篇累牍的训斥和责备里听出来的。
于是这份愤怒和屈辱里,又带上了心酸和内疚,虽然完全不是我的错。
关我屁事。我心里这么说,却不敢不跪,也不敢说我不是“原主”。
对于此次穿越我的第一观感很好,筑基爽爆了;第二观感还好,差点被空中飞来飞去的人吓尿,不过这景色其实很有意思;第三观感非常不好,郁闷、慌张、憋屈,但我还是在心里劝自己忍受下来。
我真的理解不了那些穿越之后迅速接受新身份顺带承担原主责任的人,尤其是那些责任本就不是不得不承担的时候,哪怕过了三千年我还是理解不了。在我的定义里这场穿越我完全是个受害者,没有受害者心甘情愿委曲求全的道理,只有可能是被逼无奈。
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头雾水的我就这么被逼无奈地离开了门派,临走了,也只从师父的口中听到了原主的道号和本门派的名字。
原主道号为从泠,正德派弟子。
而后一千六百年匆匆而过。
第二次见面,我已是小有薄名的魔修。这么多年了,我也大概知道修真界的做派,正道面对转而修魔的修士那是一贯深恶痛疾,比原本就修魔的还要仇视,所以也没抱着什么“宠爱关门弟子的师父痛心疾首劝我向善”的想法,那不现实,还有些惊悚。
如果“师父”能在见面后高抬贵手假装没看见放我一马,我都要震惊地猜想“师父”是不是暗恋小弟子已久,以至于下不了手杀人……哦,当然不是出于酸唧唧的太爱了的心情,这是我白日梦都不会出现的情节……而是因为更务实的原因,比方说他要留待以后快渡心魔劫之前再来找我磨炼道心什么的……
所以这个“师父”当机立断抽剑刺来的时候,我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同样当机立断拔刀从容应对的。
我也确实应对得很好,他要杀我至少还得在我原地踏步的基础上修行个五百年,我要杀则他一点儿也不难。但说真的,我还是有一点点好奇这种正道楷模怎么看待我这种“逆徒”,所以我就问了:“师父为何痛下杀手?”
“可笑。”他说,“本君没有你这个徒弟。”
啊啊,这个我知道。
每个门派都会有一本弟子录,拜师礼上留下了一丝神魂,弟子不肖时,师父就会毁掉那一丝神魂。原主的神魂早就被毁了,我不再是正德派弟子,说真的,那不是我的神魂,但我仍感到心脏抽疼。
我又问他:“师父为何不来救我?”
“可笑。”他又说,“修行一途,全看本心,何须旁人相助。”
我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在他们那里,你要足够有天分、足够努力、足够冷静、足够聪明、足够运筹帷幄,才能得到他们的注视,才能得到他们的指导。而一旦你犯错、受伤、误入歧途,表现出你的软弱和脆弱,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拒绝承认你是他们的同伴,除非你死死咬着牙自己走回正道,潜心悔过、洗心革面,并且表现得比失误前更为优秀。
维系你们的不是感情也不是师徒关系,而是那虚无的、缥缈的道。
你竟然还觉得这其实很对,这样才能留下真正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