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阻止了他。
“不要刻了。”我警告说,“你不应该再继续下去。毫无意义。你没有必要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就算你知道又有什么用?那既不是她本来的样子,也不是她现在的样子了。”
道长依言停手,却仍旧紧紧把雕像搂在怀里。他看着雕像即将成型的面孔,忽然笑了一下,我还来不及惊艳这个货真价实的笑,就听见他说:“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顿了一下,反问他:“你又如何得知此事?”
道长低声说:“大梦觉醒。”
我改而劝他:“权作往事一场,须知往事不可追。”
道长便说:“我若偏要追呢?”
我就觉得和他没办法讲道理,还觉得何必如此。我站在一旁,看着他继续往下刻,却怎么也刻不出清晰的脸来。这个雕像的面孔始终模模糊糊,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张清润秾丽的脸蛋,能看出丹凤眼的轮廓,琼鼻翘起,似笑非笑的唇角,那么高不可攀,又显得亲切温暖。
但它像是蒙着一层面纱,始终不肯泄露真容。
道长反反复复刻来刻去,不断修改着细节,又不断推翻重来。明明只差那么一步,如同画龙点睛的故事那样缺少最后两笔,这两笔的差距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就是怎么也跨越不过去。他又回到了一开始找不到落点的时候,捧着这座雕像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一边看着,道长环着雕像悬着一只手静止了一会儿,又坚定地一往无前地落下去,削平一点雕像的眉骨。这个小小的修改霎时间让雕像的气质大为改变,道长就毫不迟疑地以指尖改回原样,又继续心平气和地尝试别的方向,试图找出所刻之人本来的样子。
真是执拗。
但你这样去描绘她的面容究竟有何意义?我都说了,毫无意义。
“别做了。”
道长手中的玉像在我平淡的语气中化为粉尘,平地风起,吹走一地的玉屑。这些雪花般的玉屑避开他的身侧,像被风吹散的花瓣一样飞走了。
手里没有了不知刻了多久的雕像,他却并不生气和急躁,只是动了动指尖,看着空环的手臂,随后慢慢看向了我。
“你是谁?”他低声问道。
我说:“你没必要知道我是谁。”
他又笑了一下,这笑容里竟有些凄楚:“我又是谁?”
这一次我没有说话。
我回来之后,终于出现了我认识的人。我设想过很多,来的可能是我的朋友、我的情人,可能是曾和我相处得很好却终生和我不曾相识的凡人,也可能是真正教会我杀人的便宜师父。我独独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他,我不承认的师父和我不承认的弟子,前世今生,两度我差点死在他的剑下。
他还是那么执拗,他一贯执拗,认定了一个道理之后就死不回头。
我不太会教导徒弟,所以对他是散养,自觉承担起了责任之后他需要什么我就给他弄什么,反正追杀我的人多,只不过是废物利用,把我以前懒得收集的储物袋全部摘走而已。从小到大,他修的是最顶级的功法,吃的是最顶级的丹药,用的是他能用的最顶级的武器,穿戴是最顶级的防护灵器。
从这个国家辗转到另一个国家,我们通常都是扮作母子,看他皱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喊我“娘”,指使他收拾家里,洗衣服买菜洗碗拖地;从这个绝境行至另一个绝境,我每每把他往里面一扔,然后等他脱力了又捞出来,第二天再战;碰到追杀者和想要救他的修士,我一半会酌情看到底杀不杀,他要是抗拒得厉害,那我就不杀。
偶尔我也会带着他去魔修的地盘上转悠,其实很多魔修很有意思,也未尝有多坏,只是做事想法出人意表、惊世骇俗罢了。而且老实说我一直没有搞懂魔修是怎么分类的,除开那些嗜好杀虐因而怨气滔天的,有很多魔修其实气息清正、心怀天下,胸中藏着大义。
比方说舜宇。
虽然舜宇一直的理想是杀光所有修士,让我们都回归天道,为创建一个新的世界秩序做好准备。
这个理想很伟大嘛,就相当于说“消灭所有核弹还世界一个和平”,就算不切实际了一点,可她是真的好心,自始至终贯彻她的理念,碰见的修士能杀就杀,碰见的凡人动也不动。偏偏她是智囊类型的,修行主要靠悟道,攻击力一点也不高,所以为此她偶然见到我杀人之后惊为天人,一直在我耳边洗脑说我简直是实施此事的绝佳人员,成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跑前跑后,搞得修真界盛传我们之间的绯闻。
不过她长着一张萝莉脸,人又是好小一只,根据从泠一米七几将近一米八的身高,我能轻松像抱娃娃一样把她抱在怀里,所以我的男孩还只是个男孩的时候,这两小只我都是一手抱一个的,也不怪有这个传闻。
我是因为我的男孩才搭理舜宇的,以前她连我的衣角都够不着。他需要修行路上的引导者和伙伴,不然为什么大家都那么不慕权势利益了还有门派?就是为了志同道合者交流切磋。我不合格,不过舜宇能做得很好。
聪明的人一向乖觉,我都不用说的,就停下来等了等追着我不放的舜宇,她一见我身后的男孩就明白了为什么,抛给我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有一段时间我的男孩和舜宇玩得很好,没说惊人之语前舜宇还是很正派的,她的修行心得也给了我的男孩很大启示,不过当他有一次亲耳听过她向我宣传“为何以及如何消灭修真界”之后,他就再也不肯和她说话了。
其实多听听也无妨。这是舜宇的“道”,我们用实际说话好吧,舜宇就是那种“一日三悟道,一月修成仙”的典型,当年她头一回看见我杀人当场悟道,从金丹期连跳两级,直接跨入分神期,雷劫意思意思就完了,心魔劫堪称没有;往后的日子里她也是常常和我说着说着就悟道了,刷刷刷又是一秒渡劫成功。
这场面我的男孩也见过一次,从此以后他连看都不肯再看舜玉一眼,看上去受了很大的刺激。
看着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真是……妙不可言。
他从你的腰部长到比你高两个头,女孩儿般温婉柔和的面部轮廓渐渐变得刚毅;他从炼气期修行到金丹期,从握不稳一把剑到斩魔无数;他从孱弱得谁都能杀死到锋芒毕露,眼神是冷的,不爱说话,但却足够强大。
我真爱他。我怎么能不爱他?他不是我生下的孩子,却胜似我的亲子。
在他面前我时常有种胆怯,说不清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么卑躬屈膝并且心甘情愿过——也许前主人是算的,承认这一点让我羞愧,可也许我真的在他面前心甘情愿,有时候我觉得我沉迷在他施与的重压之下——我时常惶恐于没能给我的男孩更好的,没办法让他开心,像一个母亲在她的孩子面前的退让和怯懦。
我渐渐做不到像一开始那样肆意使唤他了。我小心地控制和他说话的频率,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我,除非必要,我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我让他去各种各样的险境,因为我知道他渴望变强,渴望逃脱我的控制;我也不再给他东西了,因为我知道他厌恶我这么做,抗拒我居高临下像是对待宠物一样的态度。
舜宇还是那样的小小一只,这些年我们也有了些交情,我的男孩在险境里玩儿命,我隐去身形看护着,她坐在我的腿上抱着我的脖子咯咯直笑,但我问她笑什么,她又摇着头不肯说。
聪明人就是这一点最讨厌,恶趣味太强,不坦诚。前主人是这样,她是这样,永常这样,神光也是这样。
只有便宜师父什么都会告诉我。
为什么大家都不肯告诉我呢?我不够聪明,我想不通。
舜宇笑了一会,忽然不笑了,叹了口气:“你还记得给我讲过的故事吗?那个什么俄狄浦斯王的故事。这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谁给你讲的?他一定很喜欢你,可是你这人,也不知道怎么活到今天的,听了之后又不过脑子,不好好想想。讲故事的人已经给你说的很清楚了,好多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也没有用啊。”
《俄狄浦斯王》是大一选修课上的推荐阅读书目(必读书目)所列出的书籍之一,上课的老师是个地中海酒槽鼻啤酒肚穿衬衫的季节前胸后背腋下老是湿一大块的邋遢教授,好在大二就没有他的课了。
谁要他喜欢啊。
不过我明白舜宇的意思了。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时机到了,带着我的男孩去了无尽海。
这里的深海有极其危险的妖兽,我知道在哪里,前主人带我来过。他的修为凝滞不前很多年,只有到了只有到了真正的生死时刻才能突破。一切如我所设想的那样,那只剑鱼般的妖兽给了他重重一击,他也回赠了它致命的伤口。妖兽青色的血液上升,他躺在海面上,手肘支撑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妖兽,却破水而起,眼看就要置他于死地!
电光石火之间我只来得及冲过去,劈开这只妖兽的躯体——而与此同时,我的男孩从背后一剑刺穿我的元婴。
我还是元婴期。我很久没有杀过人了,修为也很久没有增长。我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然而这个结局也不让我感到意外。
无尽海不会沉下任何东西,但这一次,它温柔地将我灭顶。
我没有回头去看我的男孩,不去想象他的表情。
道长望着我,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